片刻后,任弘已叉著腰,站到高達兩丈的長城上了。
這土垣是以紅柳、蘆葦為骨架,中間實以黃土,層層夯筑而成的。最初時外表抹得平滑,但數十年風吹日曬,外側黃土掉落,露出了一層一層的蘆葦桿,倒是方便人拽著它們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腳印,從塞外疏勒河方向過來,踩過天田,翻越長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內側天田里,然后繼續朝塞內延伸…
腳印被人用樹葉掃過,但因為過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掃清,簡直是欲蓋彌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沒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這種事,他也開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紅色頭發的女野人。
而趙胡兒,早就在長城內側觀察那些腳印了,卻見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離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腳印后便道:“這腳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沒破過案,更沒學過足跡學啊!
頓時有些驚訝,看著趙胡兒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道:“你何以知曉?”
趙胡兒道:“身長是腳長七倍,男子邁步較女子更大。”
他又觀察了一左一右兩足腳印深淺后判斷:“右腿或是有傷,故一腳淺一腳深,翻過長城后未能穩住,摔了一跤…”
這點任弘也看得出來,因為那人落地姿勢不太好,留下了一大個屁股印。因為慌亂,竟是手腳并用爬過天田,然后又回頭用樹葉或什么東西掃了掃,希望亡羊補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跡。
趙胡兒往前挪動了幾步,觀察天田邊緣的腳印后露出了笑:“腿傷應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確認,此人是何時留下了腳印?”
任弘只能判斷,這次越塞,不會早于昨天傍晚韓敢當和張千人的巡視,也不會晚于天色大亮后。
烽燧可不是擺設,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長城幾無可能。
趙胡兒道:“當然能,這應是下半夜留下足跡,地面有露水較潮,泥土易碎裂,足跡邊緣模糊不清,更何況…”
他從足跡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湊在鼻子邊聞了聞,甚至伸舌頭嘗了一下。
“這是何物?”任弘也來到旁邊。
趙胡兒將此物遞到任弘和呂廣粟面前:“野黃羊的糞蛋,還是新鮮的!”
“呸呸,你這胡兒,不是害我么!”呂廣粟已學著趙胡兒的樣子,將其放入口中品了品,聞言暴跳如雷。
趙胡兒解釋道:“眼下是秋天,野黃羊覓食較夏日更早,平旦時分便會在籍端水兩岸活動,留下糞矢,被此人無意踩到。”
“那塞外來者,定是在平旦之后才翻越長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離左右兩個烽燧又遠,守后半夜的尹游卿未曾發現。”
平旦,距離現在已過了好幾個小時,這人還追得上么?
趙胡兒來了精神,向任弘請命追擊:“燧長,他傷了腿腳,定跑不了太遠,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視的燧卒發現。又自以為清除了天田的痕跡,說不定正窩在某個能遮陰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頷首:“既然是來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許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圍堵。”
“不是匈奴人。”
趙胡兒卻搖頭,指著那足跡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氈履或皮靴,但這腳印,是粗麻繩履留下的!”
任弘還能說什么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后世,這趙胡兒不但可以去奧運會射箭,還可以當個刑警了罷?
同時他也十分眼熱,若自己能學會這項足跡追蹤的技能就好了,往后去了西域,應該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學藝的心思,不由多夸了他幾句,趙胡兒卻搖頭道:
“這不算什么,我在馬鬃山時見過最厲害的獵手,能根據蹄印和糞便、獸毛斷定野獸種類,是新印還是舊印,是驚走的還是信步覓食,是公的還是母的,是否有孕。”
懷孕都能知道?任弘長見識了。
馬鬃山是趙胡兒少年時曾生活過的匈奴駐牧地,與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帶是森林草原地帶,所以狩獵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問道:“那這足跡追蹤,是誰教與你的?”
趙胡兒卻忽然緘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個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后只淡淡說道:
“一個胡人。”
離開天田后,足跡便越來越模糊,等任弘他們追蹤兩三里后,竟完全消失了。
因為前面是一片干燥的黃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沒了蹤跡,呂廣粟又熱又急,手里拿著氈笠扇個不停:“吾等跟丟了?”
但在趙胡兒的眼中,這“獵物”留下的信息,卻如同雪地里的鴻爪,無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為受傷,拖著右腳前進留下的淡淡痕跡。
他能摸著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塊踩得崩裂的土,確定獵物方向!
“近了。”當趙胡兒找到一棵被拔出后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蔥時如是說。
隨著目標越來越近,任弘也有疑問:若真不是匈奴人,那為何從塞外來?
終于,當足跡再度出現時,三人也已經靠近了一個雅丹崖壁,趙胡兒認為,那人就躲在這附近。
等任弘爬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陰涼處昏睡。
他朝呂廣粟和趙胡兒比了比手,三人潛著身子,從不同方向摸過去。
任弘躡手躡腳地前進,身形矯捷,而趙胡兒則邊走邊摸弓瞄準。
這時卻聽到“噼啪”一聲響,卻是呂廣粟這廝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個激靈,猛地從昏睡中醒來,連滾帶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趙胡兒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腳邊,嚇得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動彈。
任弘連忙幾步上前,手里的環首刀對準了他!儼然邊防戰士抓獲毒販的架勢。
“站起來!手放到頭上!”
這人年紀三十左右,亂如蓬草的頭發,臟兮兮的臉呈青黑色,滿是驚懼的雙眼,龜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嘴角還有沙蔥的汁。
雖然身上是破爛的氈衣,但腳下的確穿著一雙麻繩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顫顫巍巍地起身,他右腳的確不太方便,站直后身高不足七尺,和趙胡兒從腳印里判斷的一模一樣!
“上吏饒命!”
當呂廣粟反擰著他胳膊,要將此人綁起來時,他終于緩過神來,大聲叫著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虜擄走的,歷盡千辛萬苦,可算是從匈奴逃回來了!”
任弘看著此人的眼睛:“你是沒于胡地的編戶齊民?籍貫在哪?”
此人結結巴巴,想了半天才應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門縣的庶民,去年胡虜入塞劫掠,不幸被擄入胡地…”
“說謊!”
第一次出勤的破虜燧長卻打斷了他的話:“被擄走的大漢子民,逃回后至烽燧叩門,說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當年趙胡兒從匈奴逃來,就是被破虜燧的“趙燧長”所救。
“更何況…”
任弘一把扯開其身上的氈衣,露出了滿是鞭痕的背部,還有肩膀處四個明顯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編戶齊民,身上為何會有奴婢的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