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望那蘇延年、陳彭祖能幫幫忙,將今日一席話,傳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懸泉置時,故意讓置嗇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盤算,他正是聽聞蘇、陳二人要去玉門關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筆出言的。
不過,雖然陳彭祖有意嚇唬,但所言非虛,西域確實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兇險之地。
可風險越大,機遇也越大!
不,對他這種身份的人來說,若想青云直上,這簡直是唯一的機會!
這就不得不說說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闊過的,漢武帝時,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員,曾做到過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場著名的運動“巫蠱之禍”牽連,任弘的祖父被處死。幸好沒誅三族,任氏一家被遠徙敦煌,建設祖國邊疆。
任弘那時候才三四歲,由父母帶著,在寒冬臘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禍,宗族仆役盡散,唯獨一個名叫“夏丁卯”的庖廚沒有離開,車前馬后,照看落難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雙雙去世,只有夏丁卯盡忠職守,將任弘帶到敦煌,主仆相依為命…
十多年過去了,不斷有移民抵達,朝廷在疏勒河邊設置了效谷縣,夏丁卯被招到懸泉置的廚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長大了,夏丁卯傾盡財帛,供他去縣里拜儒者為師。
不過在記憶里,效谷縣的那位鄭先生,肚子里沒多少墨水,既不通詩,也不會春秋,這任弘學了兩年,也就學會司馬相如寫的識字課本凡將篇,搖頭晃腦背一背“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認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強體壯,還會些角抵手搏耍劍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時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禍不單行,元鳳三年春,任弘從縣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大風沙,在沙暴中暈厥過去,許久才被人救回懸泉置,求醫拜巫,終于醒來。
不過醒來的任弘,已是煥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呆在懸泉置,也曾試圖有所表現。
上個月,敦煌的西部督郵路過懸泉置時,欣賞任弘的談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無下文,大概是督郵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錮三代!”
念叨著這魔咒,任弘走出傳舍,來到懸泉置的院子里。
懸泉置是標準的正方形塢院,50米×50米,墻高兩丈,由黃土夾芨芨草夯筑起來,更顯得頂上的天空很藍。
作為官方驛站,懸泉置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集哨所、郵驛、傳舍、庖廚為一體,為過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務。
任弘看到,傳舍小吏正攤開有些味兒的被褥,拍打灰塵,在塢壁上任由太陽暴曬。
至于傳舍對面,則是炊煙裊裊的廚房。
漢代的廚房,不管是私家還是公家的,一般都設置在東邊,故有歌云:
“東廚具肴膳,椎牛烹豬羊。”
懸泉置也不例外,廚房靠著塢院東墻,單獨一個小院,用一丈矮墻圍著,里面有糧倉、灶房、柴房等區域。婦人們開始淘米煮飯,庖廚已在磨刀赫赫,隱隱能聞見陶鼎里飄出的肉香。
至于管著東廚的官兒,養育任弘長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東廚門口,訓斥一個置卒…
“說過多少次,東廚的火塘要看好,萬萬不能滅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著了!“
也是難為那置卒了,因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說得快了,簡直是一個字聽不懂…
夏丁卯須發花白,頭上纏著白色的綃(xiāo)頭,襯得日曬雨淋的皮膚更黑了,只著一件短打,臂膀有力,這打扮像極了后世陜北老農。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聲,夏翁立刻就從訓斥下屬的兇神惡煞,變成了慈眉善目。
他幾步走過來,就要朝任弘行禮,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廚嗇夫,要論秩祿,較任弘還要高點。
“君子是不是餓了?東廚有熱好的羹…”
多少年了,盡管時過境遷,但夏丁卯一直記住任氏對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卻不讓他行禮,兩人名為主仆,但對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親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對他低聲道:
“我等的那個人,傅介子,終于要來了!”
少頃,一老一小朝懸泉置的大門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著個紅柳編的籮筐,回頭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經快到食時了,夏翁離開廚房,當真不打緊?”
漢代的平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時間便是食時,約合后世的9點-10點30,往常這個點,夏丁卯得在廚房燒菜了。
“就是快到食時,東廚里的沙蔥卻不夠,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親自出來找尋啊。”
夏丁卯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冒出的汗:“一早就這么熱,今日可要難熬嘍。”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懸泉置這么小一點地方,卻住著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來官吏行人,簡直密密麻麻,實在不適合說悄悄話。
出了懸泉置,天地才豁然開朗,沒有沙塵的時候,便能看清楚周圍,是與中原截然不同的風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藍,沒有一片云彩,與土黃色的大地相映襯。
懸泉置的北邊是一片戈壁,間或有胡楊林和怪柳從生長,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窩、鹽堿灘,隔著它們,隱約可見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個連一個,如同堅毅的哨兵,屹立不動,從東到西,綿延數百里,構成了敦煌北部的長城防線。
有這些烽燧護衛著敦煌,匈奴人便不敢過來牧馬劫掠。
懸泉置的南邊則是由遠及近,從高到低的三條線:
最遠的白線,是雪山,或有百余里遠,那便是橫跨整個河西走廊的祁連雪山。
中間的是黑線,此為三危山,顏色黑褐,據說上古時代,舜帝將桀驁不馴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紅線,三危支脈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現出詭異的褐紅,猶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腳下倒有一片綠意,那是由名為“懸泉”的小溪滋潤的綠洲,猶如戈壁中的一塊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無法將其掩蓋。
沿著泉水流淌,綠洲彌漫開來,一直延續到連通中原與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為這條路取好了名兒。
“絲綢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無人,夏丁卯才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鈍,還是不太明白,君子為何對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卻賣了了關子:“夏翁對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個庖廚,對此人的了解,自然是從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節前往西域,路過懸泉置,那時老仆是廚佐,只記得,此人飯量很大,尤其喜愛吃雞!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兩只!”
雖然這年頭的雞比較瘦,但一人干掉兩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這些我知道,都記在那卷駿馬監過懸泉置費用簿上,可惜我來懸泉置晚,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幕。”
于是任弘對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來官吏商賈打聽了。
好在,這年頭晚上沒啥娛樂,懸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務,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長夜里旅客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傳舍的臥榻上,聊聊各自家鄉風光,說說西域、長安的新聞,不同郡國的口音在此交匯,雖然大多是無用的廢話,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說道:“我聽過往的官吏說,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時以從軍為官,隨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但功名不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也不過是個六百石的駿馬監…”
駿馬監隸屬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祿與縣令同。
“別看秩祿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騎馬,常行走于宮苑,頗受大將軍霍光賞識。此次出使西域,途經樓蘭、龜茲,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時怒斥樓蘭王,回來時,又在龜茲斬殺匈奴使,但都不是重點,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國!”
大宛,已在蔥嶺以西,后世的吉爾吉斯、烏茲別克一帶。
說到這,任弘問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國什么最有名。”
這個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馬!”
任弘拊掌:“沒錯,就是天馬!”
這時候,他們已繞到了懸泉置的西南邊。
坐擁15乘車,40多匹牛馬的懸泉置廄,每天都會產生大量牲畜糞便,味道感人,熏到來往使節官吏可不妥。
所以馬廄設在塢院南墻之外,一來是靠近放牧的綠洲,二來是讓呼嘯的風,將氣味帶走些。
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驛卒剛從西邊抵達懸泉置,廄吏將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則負責為馬喂水食豆,若是那驛卒趕得急,還要為其更換一匹新馬。
任弘踮起腳就能看見,廄中的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這已經是出類拔萃的“河西馬”了。
但大宛天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馬經上說:六尺以上為馬,七尺以上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為龍!”
半個世紀前,為了這中原少見的馬種,漢朝甚至兩度征討大宛!
盡管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被這場遠征弄得疲倦不堪。
盡管漢朝最終僅得慘勝,活著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這場戰爭,收獲的可不止是幾千匹大宛馬,更讓整個西域見識到了漢朝的強大,綠洲城邦無不威服。
漢武帝也十分高興,在天馬入朝時,親自提筆作了一首西極天馬歌,為了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為“天漢”!
所以天馬對漢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義的。
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長安做任氏仆役時親眼所見,但接下來的事,卻需要敏銳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當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輸送兩匹汗血寶馬作為貢品。”
“但這份朝貢關系,已中斷許久。”
這便是先前蘇延年和陳彭祖對任弘說的事,漢兵十余年來不曾西出玉門,讓西域諸國對漢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撥,連續三年,每年都有漢使被截殺,漢朝在西域的影響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戰前…
經過十一年休養,已恢復國力的漢帝國,自不會容忍這種狀況太久。
“前年,大將軍霍光才扳倒了政敵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長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驚覺這個名單好長,更覺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讓傅介子持節前往大宛,力圖恢復武帝時的天馬之貢,這意味著什么?”
夏丁卯還是沒太聽明白,胡亂猜測道:”是大將軍,或者陛下想騎天馬?”
任弘哭笑不得,騎個鬼啊,且不說汗血馬兇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幫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說霍光這種完全為政治而活的生物,決策做事,肯定有明確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綿延萬里的絲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這意味著,朝廷有意重開西域!”
PS:謝謝大家的打賞、推薦票、投資、收藏、吐槽,請再接再厲,我十月新番作為新人,需要你們的幫助。
還有昨天的兩個盟主,人在梧桐下,以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蛋先生,多謝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