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官府繼承了唐朝官需民供的制度,原先對機戶剝削甚重,譬如官府規定任何機戶出產的綾絹,只有三分之一可以售賣,其余三分之二供由官府折價購買。
所謂折價購買就是以極低于市場價的價格購買。
到了明道元年,機戶活不下去了要求朝廷將官買的數字減半,愛民如子的仁宗皇帝聽說后,改由三分之一由官府折買,其余三分之二機戶自賣。
免役法實行后,朝廷再也不能用強制手段,讓機戶低價出售綾絹。
所以改為朝廷出絲、紅花、預付工值,雇傭機戶來賣綾絹。
再之后章越又廢除了朝廷從民間雇匠人制造綾絹的規矩,而是由朝廷部分從交引所里購買綾絹,棉布。
用在市場化采購與皇商專供雙軌制,打破原有制度。
此舉直接導致秦州,蘇杭的民間紡織業一下子起來了,爆炸式的發展。改革后僅元豐五年市舶司記錄僅杭州年產生絲從四萬匹激增至十二萬匹。
但是江淮米價也從每石七百文漲至一千八百文。
有利必有弊,這帶來一系列的問題。
糧價飛漲就是不爭事實。
古代為什么要重農抑商?
因為古代的商不僅包羅土地資本,還包括工業或手工業這樣的第二產業。
譬如在糧食都不夠吃的前提,進行釀酒就被否定,所以過去經常有禁酒之令。
這就是崇本抑末。
都說衣食住行,但衣不能排在第一位,唯有一句‘民以食為天’。
這一切的一切都為了保住第一產業。
因此不僅是舊黨,連程頤,甚至連張載的部分弟子都在汴京批評起了章越在秦州和杭州大興改田為桑為棉的舉動。譬如張載還主張恢復井田制,他門人更不用說了。
朝廷兩派官員,一派是認為大興棉業,絲綢業是妨礙了民生。
一派則認為絲綢業,棉業能給朝廷帶來大量收入,官家也不愿意,畢竟西北軍費,京畿三輔軍的軍費都靠鹽鈔,絲綢,棉業撐著。
章越此番到了杭州,也是到實地看一看。
順便給蔡確挖個坑,若蔡確敢靠這個彈劾自己,定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夜間章越對陳瓘道:“我命何灌主持湖廣開耕之事,以上游之糧米以濟下游,不過此事緩不濟急。”
“如今朝廷上下對我通商惠工之舉,也頗為復雜。”
陳瓘道:“老師,孟子有云‘有賤丈夫焉,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孟子用商人壟斷市利的行為比喻官員壟斷官路。
壟斷就是山壟的斷處。
原意是商人登到高處,左看右看,看‘市’里缺什么就賣什么,左右操縱取利。
后世‘壟斷’的意思,也是從此文而出。孟子用商人投機行為,比喻當時官員在官場上投機。
后面孟子又補了一句,征商自此賤大夫而起,正是因為有這種人在‘市(市場)’存在,所以才對商人課以重稅。
陳瓘向章越建議的這句話言下之意,老師你可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從孟子的‘民本’主張而言,確實對章越的通商惠工確實不利。
章越道:“士有士道,官有官道,賈亦有賈道,然朝廷予以約束,要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
陳瓘道:“老師是要通商惠工,不過從古至今除了管子之外,儒學并沒有這一條,只有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之語。”
章越心道這有什么,沒有理論,我們就創造理論:“儒家本不輕商,子貢就是商人,孔子待子貢如何?儒學要明明德,是要以義統利,何來這個不許,那個不許之說。”
“我聽說永嘉有個王景山(王祖望),人稱儒志先生,講學于永嘉。”
陳瓘道:“確有此人,儒志先生曾言‘孟子以來道學不明,我欲述堯舜之道,論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辟皇極之門。吾畏諸天者,吾何敢已哉?’”
“不過已是仙逝多年了,聽說他的學問得到荊公和古靈先生贊賞,就是天不假年。”
章越道:“他有什么門人弟子嗎?”
陳瓘道:“還確有這么一人,此人姓林名石,世稱為塘岙先生,乃白云翁(管師常)的門生。”
章越問道:“是臥云先生(管師復)的弟子?”
陳瓘道:“正是,老師也認識二人?”
章越道:“管家兄弟都是吾師任仙居縣令時所取的學生,當年我從莘老師兄于古靈先生門下,曾見過二人。”
章越想到年少在陳襄門下學習之事,大師兄孫覺對他甚為照拂不用說了,其他幾位師兄見面雖不多,對自己也是同樣親近。
當初師門里師兄弟之間那份親如兄弟父子的情義,給年少的章越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襄也曾多次在自己面前贊嘆過管師常,管師復二人,稱二人‘閉門官舍中,絕人物之知,惡衣而粗食,朝寒而夕饑’。
后來管師常,管師復兄弟又拜入胡瑗門下,皆反對過王安石的新法。
二管還有一個兄弟管師仁,乃熙寧六年進士,現在通判澧州,此人也是名臣。歷史上管師仁在徽宗朝出任宰相,向徽宗說自己兄長管師復的才學更勝于自己。
宋徽宗征召時,管師復辭而不受。
而管師復得知管師仁中進士第二名,照常耕田種菜。
而林石正是師從于管師常,當時王安石輕春秋,批為爛斷朝報。讀書人為了中進士都放棄春秋,而去研究三經新義。
但林石和管師常仍堅持用春秋教學。
章越心知王祖望,林石的學派,在南宋會大放異彩,成為與理學,心學鼎足而三的事功學派,也稱為永嘉學派。
當然這時的事功學派還是雛形,可是二程的理學也是一個草創階段。
儒家從孟子以后已是衰弱已久,以后到底要成為一個什么樣子,大家都在爭論,心底沒有個方向。大家純屬于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
譬如以永嘉學派而論,一開始也是從理學傳過來的,可到了商業發達的浙江落地生根后,自然而然地從理學的基礎上演化為‘通商惠工,義利并舉,工商皆本’。
而理學正宗從關洛到后來為朱熹繼承去了,稱之閩學。
朝堂不能有一種聲音,章越為了取代王安石的新學,在太學里扶持了理學。但他也不能讓理學一家獨大,否則必然反噬自己,必須再引入永嘉學派來制衡理學。
以章越今時今日的地位,就隨意射箭,落矢處都有官員和讀書人自動湊上來畫箭靶,箭箭都是十環。
更不用說有的放矢了。
不用自己找理論,都有人主動把書給你遞上來,告訴你是第幾頁第幾頁。所謂政策先行,理論后補,學者詮釋合法性不就是這么來的。
你若強大,自有大儒為你辯經。
章越道:“吾素來主張士農工商四民異業而同道。他們可以見一面。”
陳瓘吃了一驚,四民異業而同道這話可真是大膽。不過陳瓘不知這句話是章越抄自王陽明的。
陳瓘雖不知章越打算,但心道老師行事必有深意,于是道:“學生這就安排。”
“以師兄弟的名義送帖子,不要以官職的名義。”章越指尖輕叩案幾,忽而輕笑。他心道,自己以師兄弟為網絡,來構建永嘉學派的學術譜系,實再好不夠了。
儒門內部的嬗變軌跡,終究逃不過廟堂的牽引。
“學生曉得。”
“滿屋白云耕不破,一潭明月釣無痕!臥云先生這首詩真是好詩。”
太學旁的茶肆之中,章丞由衷地贊嘆道。
一旁一名太學生笑著言道:“果真良弼喜歡,臥云先生淡泊名利,這首詞是仁廟賜見時所作的。當時仁廟問臥云先生,先生足不出戶,學問從何所知?”
“臥云先生道,滿屋白云耕不破,一潭明月釣無痕”,臣所得也。”
“原來如此,周兄能拜在臥云先生門下,我不勝羨慕。”章丞言道。
對方笑了笑:“我并不是拜在臥云先生門下,而是拜在塘岙先生(林石)門下。塘岙先生曾從臥云先生的之弟白云先生從學,臥云先生和白云先生在我們永嘉大大有名,都曾被古靈先生舉薦于朝。”
“這位丁兄與塘岙先生都曾授業于儒志先生門下。”
章丞知道章越的老師正是古靈先生陳襄。
而他面前二人分明名為周行已和丁昌期,同為永嘉人士,他們乃林石,二管的弟子或同門。
章丞在太學中交往的朋友不多,但升入中舍之后,與周行已和丁昌期兩位同窗都是相交默契,一下子引為知己。
周行已道:“我主張管子通貨積財,對于眼下太學中抨擊浙江改田為桑之舉,鼓噪的本末倒置,禍必及粟之論,實不贊成。”
丁昌期道:“本朝田制不立已使民間土地兼并,唐的租庸調瓦解后,工商之稅早已成為支柱。”
“這些年經過章丞相改革,交子鹽鈔每年流通超過億貫,若不再講錢谷兵刑皆圣人之道,還是推崇儒家以往的義利之辯,朝廷還是要走回到老路上。”
章丞聽了由衷的感嘆,此二人這番言語必得爹爹贊賞,爹爹曾言朝廷稅基被迫轉向工商業,可如今意識形態滯后于經濟,必須從中找一條新出路。
三人在太學附近的茶肆說說聊聊,頗引人注目。
忽一人登樓對三人道:“三位仁兄一番高談闊論頗為入耳,有位貴人想要結識你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