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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坐在交椅上,格外舒坦。
君臣多年二人交流沒有絲毫阻礙,稱得上推心置腹。
章越道:“陛下,眼下對遼國且應付之,可對黨項不可放松,已是沈括上疏言往鳴沙城一線進筑之事。”
“臣以為可行!”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道:“朕亦以為可,正欲找卿商量。”
在滅黨項之事上,君臣二人可謂高度同頻。
人與人交往就是這般,要時刻找到雙方共同利益的地方。
章越道:“陛下,沈括此人有大才,可以放手用之。”
官家道:“朕知道沈括有才干,但操守不佳。”
章越道:“陛下,臣也不喜沈括。不過多年為官,于用人之上頗有心得。”
“論事功,進士出身的官員多優于蔭官勛戚,而能夠博通外物的官員又更優于只通曉經義詩賦的進士出身官員。”
“但論為官之道,能夠博通外物的官員又多不如進士出身官員,進士出身官員又不如蔭官勛戚了。就看陛下取何所長了。”
官家聞言略有所思道:“當今能博通外物的官員當屬沈括和蘇頌了吧!”
章越道:“陛下所言即是,還有這位內臣。”
章越說著提及一旁接引自己入宮的宋用臣。
官家看了一旁宋用臣恍然,宋用臣主導了導洛通汴的大工程。
這一次改制,要重建東西二府,尚書省也是宋用臣在其中主導。官家眼中的宋用臣確實于水利建筑之事上極有才干。
聽到章越突然夸獎自己,宋用臣也是赧然。
好比精通技術的官員,走向行政領導崗位,經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沈括就是個明顯的例子。
不過能用還是要多用這樣的官員。
管理分兩種一種橫向管理,一種縱向管理。
縱向管理,就是身為管理者抓住資源,下面要上位就要通過服從性測試或貢獻什么來換取資源。
外行領導內行都是從縱向管理來抓,講究上下級服從,無論你下的人怎么跳。我從上游抓住資源,輔以賞罰之道,下面的人就要聽話。
比如宦官監軍,文臣領兵都是這般。
還有一種橫向管理。
管理者本身就是技術大拿,下面人服你是因為你本身技術就牛逼。特別那種歷朝歷代開國皇帝,馬背上得天下的。
下面武將都知道自己憑真本事可以獲得賞識。這樣團隊里的內耗和扯皮就很少。
管理和被管理本身是不平等,但大家一起討論技術時,反而可以獲得一種平等的關系。
藩鎮肯定強過總管府,節度使強于經略使!但忠誠度則是反過來的。
所以說盡可能用內行領導內行,這樣團隊是最優的,實在不行外行領導多少也要懂點。
官家聞言了解了章越的意思。
寒門出身,善于事功二者都是他這般有為天子心底,最喜歡使用的官員。
沈括雖在操守,小節上有問題,但這樣不更顯得對方以‘誠’事君嗎?反而那些人情世故樣樣精通,深諳為官之道的官員,雖說能給他提供很大的情緒價值,不過用起來就那樣。
官家道:“孫固不可再居樞府,但驟然從談判之事上撤下,也會讓遼國疑心。”
“朕打算讓卿接替孫固主持議和樞府之事。另朕打算讓呂公著回京,出任樞密副使,過些時日再將東府的事兼起來。”
呂公著之前因陳執中之子陳師儒之案,被彈劾在案子中包庇了陳師儒夫婦,現在出知在外。
這是表面上原因,實際上在與黨項戰守之策上反對章越而出京。
孫固走了,呂公著又回來了,官家這是不消停,一直要異論相攪與自己這么攪下去。
章越心道,呂公著是自己親家,以后豈不是要如王安石吳充當年故事,弄得親家反目成仇?
官家向章越問道:“阿溪近來在府中調養得如何?”
章越一愣,這是自鳴沙城之后,官家第一次向自己咨詢章直的情況。
章越道:“回稟陛下,鳴沙城之戰時,臣侄從城頭上摔下,幾乎性命不保。后來雖說從重圍中脫身,但一年有余都不能下床,如今走路也是勉強。”
其實章直現在幾乎已是恢復了,但章越一直沒有推舉他的意思。
官家點點頭道:“告訴阿溪,朕不會忘了他,以后還是要重用的。”
章越心知肚明,當年章直殺了王中正,官家一直在心底記著呢。所以自己這些年知趣地在官家面前從不提一字。
如今莫非是打算以后啟用章直,在自己致仕后用之 還是給自己以后一個安心。
君臣見面之后,章越徐徐步出大殿,宋用臣在前相陪。
此番君臣際遇,已是不用更多外在禮節上的修飾了。
章越走離殿之后,心情不知為何有些起伏。
倒不是自己復相之故,而是今日天子言語中對章直器重,以及以往對章惇的賞識。
都令章越感到一些異樣,心境有些起伏。
有個問題,身在體制內要不要走上更高的平臺?
他看到一個答案,躺平也無不可,到哪里都是人踩人。你到了更高位置,一樣有上面的人踩著你。但是躺平之后,可以將生活重心轉移到家庭,興趣愛好上也無不可。
不過條件允許,還是盡一切辦法高處走,否則越老越痛苦。
年輕時躺平很爽,但年老后看著比你年輕或資歷比你淺的,坐到了比你更高的位置,你會愈發的難受。
特別是這些還是當初與你有過過節的,甚至是交情很好的朋友,后輩也是同樣。
章越即便身為宰相,也有如此感觸。章越今還在相位,但‘后浪’已是來了。
世上便是這般,你成功了,但別人也有成功的一日。
說到底,人要是汲汲于仕途,終歸還是為仕途所傷。
章越走了幾步見到蔡京等候在殿,見章越抵達后連忙上前道:“賀丞相再掌鈞衡。”
雖知蔡京也是一朵后浪的浪花,章越還是心道,什么叫貼心,自己重返朝堂后,第一個來道賀的就是蔡京。
章越道:“元長有心了。”
蔡京道:“丞相,劉伯均已貶嶺南了,下官密探,元豐三年時,此人有一番與丞相見禮,丞相沒有回應,故有所懷恨。”
章越心道,還有此事?
他仔細一想倒真有,那日真有自己常有茶肆吃茶的習慣。
有一次二人在茶肆中相逢,自己因微服不愿在人多情況下回應對方,裝作不知離開,沒料到對方記恨在心。
或許想來或許是他故意打聽清楚自己的行蹤,所以等候在茶肆專門求見自己。
世上果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啊。
這些年各種拜會想見章越的官員太多,自己也沒作理會。
章越對蔡京道:“或許真有此事吧,已不要緊了。”
蔡京道:“下官言劉伯均為泄私憤,但蘇子由卻道,此人乃忠義之士!”
章越一聽目視蔡京,蔡京馬上閉嘴。
承天門內的皇城司的地牢中。
兩名邏卒一左一右立在大門邊,他們身前則是一名探事司親從官。
這名親從官坐在案邊,而他身前審訊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
這名男子坐在草席上,雙手插胸,對眼前皇城司探事司的親從官絲毫沒有畏懼之色。
熙寧年時官家就用皇城司于市道間探聽反對新法的官員和百姓。
元豐年后依舊如此。
石得一主張下皇城司探事司對情報查探可謂無孔不入,上至朝大夫,下至富家百姓都在范圍之內,都有刺探而且效率極高。根據后來呂公著的說法,白天談論的,官家晚上就可以知道。
探事司官員道:“爾捏造飛語,制造輿論,煽動百姓對遼國之恨,其背后到底是何人主使?”
對方道:“我不曉得有這般事。”
探事司官員冷笑一聲,將數張小報丟至對方面前道:“這些小報是何人所撰,何人所寫,何人印刷,我們皇城司都探聽得一清二楚。你不要與我說,你不識得他們。”
對方拾起小報看了片刻,然后搖頭道:“確實一個都不識得。但是…”
一旁的邏卒豎起耳朵筆尖在仔細記錄。
對方笑了笑道:“…確實寫得不錯。”
探事司官員拍案道:“既到了皇城司內,還敢這么猖狂。”
對方言道:“聽說你們皇城司善于捏造,指鹿為馬,故百姓人人自危。你們要編排什么罪名到我身上,我都認了。”
“只是我不明白,煽動百姓破壞與契丹和議這么大的事,我怎能一人了之。”
探事司官員道:“那是因為你背后有個主使之人。我們早已知道了,此人是不是當今直學士院…蔡京?”
對方沒有言語。
對方道:“若你不說,我們也有辦法查出。但你決計性命不保,所以我還是勸你與我們皇城司配合,將口供呈上。如此可以保你一條性命!”
對方平靜地道:“我與你實話實說,你害不了我性命,也不會從我這得到一句口供。”
“我還要告訴你,我會平安無事地從皇城司走出去。”
“笑話!”
對方笑了笑道:“不信,你我且看一看,你不是問我背后主使之人是誰嗎?”
“何人?”
“那便是陛下!”
“一派胡言!”探事司的官員大怒,他皇城司才是替天子辦差的,此人居然敢如此信口雌黃。
“看來不動大刑是不會招了。”
正言語之際,忽一名內侍入內。
探事司官員及左右慌忙行禮:“見過押班!”
對方點點頭指著此人道:“立即將人放了!”
探事司官員驚訝不已,但還是硬著頭皮照著辦了。
內侍欲走出地牢,探事司官員追上道:“押班容稟…此案已是水落石出,不用三日我可以讓此人招供…到時候必是一件大功。”
押班道:“不用再問,我能官至今日,在于懂得什么挖到底,什么不挖到底。再查下去你我皆烏紗不保!甚至連命都不在。”
探事司官員滿臉驚駭之色。
“此案到此為止,你拿幾個不相干的人向上面交差就是,到時候我會在都知面前替你請功。”
蔡京滿頭是汗。
蔡京知道章越對蘇氏兄弟非常信任,他自己這番挑撥之言,也是很有風險。
章越道:“元長你一番辦事十分得利。但我也知道你與蘇子由有矛盾。”
“下官所言…”
“我知道你說得是實話。”章越拍了拍蔡京的肩膀。
二人一并繼續漫步宮中。
章越道:“你也知道我與章子厚之間的冤仇吧!以往我受他之氣,也曾想過日后如何如何報復過他。”
“如今我官至宰相,按道理來說,我該可以如何為之了吧,但我還是沒有過分為難他,你可知為何?”
蔡京道:“下官不知。”
章越道:“不是我大肚,有著圣賢的胸懷,而是陛下一直在暗中照拂此人。所以看在陛下的面上,我一直不敢過分為難。”
“但今日我突然想到一事。人嘛,不可能一直高高在上。如今我雖貴為宰相,但更應該警醒自己,事不可做絕啊!要處處給人留一條退路。”
“官場高低起伏很正常。總有風水輪流轉的一日。”
蔡京低下身子道:“多謝丞相金玉良言,學生受教!”
章越笑了笑道:“這些日子你都盡心,蘇頌出任樞密副使后,安排你來知開封府!”
蔡京聞言大喜過望道:“京謝過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