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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四十三章 策謀

  殿中。

  官家與章越君臣對坐。

  章越在君前留身奏對時,所坐之椅非墩非杌,而是交椅,沒錯是有靠背。

  宰相賜坐是有等級。

  當年丁謂與李迪鬧得不可開交,丁謂本要與李迪一起出知別州。

  不過丁謂又耍了個心機,又進宮向真宗陳詞。

  丁謂表示自己愿意復宰相之職,真宗沒有當場答允,只是先給與丁謂賜坐的禮節,當時左右內侍給丁謂搬來墩子。

  丁謂卻作真宗已是默許之狀,對內侍喊道:“有旨復平章事!”

  內侍恍然立即撤下墩子,給丁謂換來宰相方可坐的杌子。

  墩子如圓鼓,杌有四條腿,而椅有靠背。

  從趙匡在朝堂上撤掉宰相范質等三人椅子后,章越如今憑著本事又將這把宰相椅子坐了回來。

  當然不在朝堂上,僅限于君臣單獨留身奏對時。

  這是昭文相公王珪都沒有的待遇。誰是天子心中當朝第一相不言而喻。

  章越與丁謂不同,他雖說辭相但只要天子沒有批,便仍是當朝宰相。內侍們決不會暈了頭,照例將交椅搬上殿內。

  章越將交椅坐了三分之二個屁股,內侍恭敬地奉上紫蘇飲子。

  章越吹了吹紫蘇飲子,喝了一大口,再放在一旁幾上。

  正好吃了羊肉口里發膩需要飲子來中和中和,算算解一解酒氣。至于禮節性呷一口,那不是自己這個層次該辦的事。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章越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天下的讀書人爭來這個面子。

  至于明清二朝的不少宰相,說實話都是割了蛋蛋的名貴犬。

  你能指望這些宰相,在國家危難之時,以身當國?

  你要天子要我管這么多事,沒有禮制上尊重,又如何服人?

  章越放下飲子將這幾日宋遼談判的內容草草瀏覽了一遍后對官家道:“陛下,史策所言政治軍事,擴大人謀,而忽視制度和實力之用。”

  “譬如長平之戰,史書上說趙孝成王中了秦軍反間計,將老成持重的廉頗換下改以趙括。“”

  “孰不知趙國府庫中已無錢糧,無力供廉頗再久持下去。趙國要么被耗至山窮水盡,要么拼死一搏。故趙孝成王才用主戰的趙括換下主守的廉頗。”

  “而秦已實行商鞅軍功之制,長平之戰時,秦王親到河內郡,將郡內百姓爵位都升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以遮絕趙救兵及糧食輸入。”

  “臣道此不是說人謀無用。但大勢更重于人謀!”

  歷史上宋徽宗蔡京為首的決策團隊,在存遼抗金,聯金滅遼,靜觀其變三個選擇左右為難。其實面對已經滅亡遼國的女真,宋朝無論怎么選,都非常的艱難。

  當時的女真確有碾壓一切的實力。

  宋徽宗,蔡京在執政上確實有他咎由自取的地方,但對遼決策上的他們其實并沒多大失策的地方。

  但正是女真騎兵的南下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打到汴京城下。

  這才導致了二人先后去位。

  這一對君臣組合成幾乎為了歷史上的最差評。金兵第一次南下后,宋徽宗被迫內禪欽宗,蔡京餓死在路上。

  同樣的這個時空,一旦宋遼開戰如何呢?

  對于河北邊防,章越和官家心底都有數,之前一直在西北布局,現在才經營河北。一旦遼國騎兵打到汴京城下,他們的處境和下場都不會比歷史上的宋徽宗,蔡京更好。

  所以這個鍋誰來背?

  盡管章越已是言明,自己愿一人擔之,甚至愿意遼軍南下時,率三輔軍決戰于畿內。

  但官家還是不愿。

  君臣之間都有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官家心底既擔心遼國打到汴京,動搖自己的政治根本,心底又何嘗不愿意,章越一個人能將此事扛在身上。

  反正自己已表示過反對和謹慎的態度,最后這個責任就全部由章越來背算了。涼州無論如何他是萬萬不肯棄的。

  就好比宋徽宗將鍋甩給蔡京一般。

  這一對君臣幾十年,徽宗皇帝屢屢甩鍋給蔡京,但到了女真南下時,蔡京已是非常年邁了。徽宗早有了如‘六賊’這樣的其他執政團隊。

  章越固是主張對遼國強硬,但見到到了這一步,官家還不愿與他一心。

  索性惜身,來個以退為進。

  君臣相見,官家心底暗怪。章越才回這一句‘臣不敢為天下先’!

  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君臣間還不一致,那我就閃了。

  官家現在覺得與遼國談不下去了,反怪自己當初不能堅持己見。你雖然沒明說,但君臣多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

  你有氣,我心底沒氣嗎?

  官家聽了章越所言,也是心平氣和地想了一番。畢竟官家還是明君,能夠反思己過。

  最重要的是他以后還要依仗章越。

  最后官家道:“朕后悔當初不聽卿言,亦未曾料得遼國野心之大到了這個地步。”

  官家已是致歉了,承認自己錯誤了。

  章越也是挽尊道:“天下是陛下的,臣不過是暫且操持的管家罷了,何嘗敢造次。只是為了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不敢不盡力。”

  官家道:“卿說形勢大于人謀,難道如何人謀已無濟于事?”

  章越道:“若臣還在主持對遼談判之事,猶可用人謀挽之。但眼下孫固之退縮已讓契丹使臣看出我們虛實。”

  “此話怎講?為何言契丹看出我之虛實?”官家驚問道。

  章越心道,還用說,契丹使者蕭禧來朝面對問官家自己行蹤。

  章越身為當朝宰相,又是主戰派,卻不在當場,這其中意味著什么?

  你當人家是傻瓜?

  之后蕭禧才有十足信心,一口氣推翻之前只是割讓涼州意見,進而要求宋朝割讓元豐二年后所奪取的黨項所有土地。

  這就是進一步試探!

  而在這個關鍵點上,孫固又沒有接住。

  宋遼談判,就像兩個人比賽一起向懸崖邊緣跳,比比看誰更靠近懸崖?

  大家都擺出一副要打的樣子,然后一點一點加籌碼。最后的結果,要么一個人慫了,要么一個人跳下懸崖。

  這也很像玩SHOWHAND。

  拿出一牌,對方加注五萬,你跟五萬。

  再加一張牌,對方加注十萬,你也跟十萬。

  當又打出一牌,遼國使者加注一百萬時,孫固慫了,不敢再跟了。

  對方一眼看出,你底牌沒料。

  現在宋朝手中底牌已被遼國看穿了,并被抓住了心理。SHOWHAND輸了,就是你之前所投籌碼都沒了。

  什么設三輔軍,在河北苦心經營布局防線,整兵經武,現在都不能恐嚇住契丹了。

  官家聽此一臉沮喪地道:“朕讓孫卿談判,真是大誤。”

  章越道:“陛下不必如此,本朝雖富庶過之,但兵馬確不如契丹,這也是實情。全賴人謀確實難以轉圜。”

  孫固勸天子要以大事小,但章越則是選擇說‘實話’。

  “那下面如何打算?”官家問道。

  章越道:“此事還有轉機!”

  只要一日沒有到掀底牌比大小的時候,遼國沒有絕對信心吃定了宋朝,仍是事有可為。

  章越道:“兵事勝負無常,雖河北兵馬不如契丹,但真打起來,本朝未必一定會輸。只要沒有真的動了刀槍,遼國便仍在遲疑之中。”

  官家道:“遼使蕭禧言,遼主已打算往云中坐冬。”

  “職方司和河東都探報得知,契丹確實在云中大修宮殿墻垣,并調兵調糧!”

  章越道:“陛下,事到如今,唯有先暫允遼國割讓涼州之議!”

  官家吃了一驚,他雖不愿與契丹開戰,但割讓好容易打下的涼州,也是萬萬不可。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

  章越道:“若臣所料不錯,遼主已不是打算,人已是身在云中了。”

  “今秋契丹舉兵之勢或朝內已有主張。”

  “當今之策,唯有先允下來,再慢慢拖之。我們可以允許割讓涼州,但同樣要求黨項國主向我們進獻誓表!永不再犯我大宋!”

  “可以與遼國使者言,此事尤關國體,當心引起官員百姓輿論,不可寫入國書。為了表示誠意,我們可以先將耶律乙辛交還給遼國。只要不寫入國書,就只是口頭上的事。而只要黨項誓表一日不奉上,我們便不割去涼州。”

  “就算黨項誓表奉上,我也可借口拖延。甚至可以這邊允了黨項交割,但在期限上拖延,只要拖過了今年秋冬,次年翻臉不認便是!”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神色也是很精彩。

  宋遼談判的核心是什么?

  遼國要的是宋朝一個態度,一個忠誠度和服從性測試。

  暫且服個軟認個錯,但于核心利益上絲毫不讓。

  章越道:“陛下,臣知道此事就算是口頭允之,也是屈辱非常,而如今只有如此為之!”

  官家道:“若明年遼國仍是強索涼州呢?”

  章越道:“陛下,此事易退難復。”

  “至少我們爭取了一年,不,是兩年功夫。”

  “只要打下了興州靈州,以后就是契丹看陛下的臉色了。”

  官家聞言稍稍舒緩。

  和領導打交道也是如此。

  人家要的是你一個態度,真要動手收拾你,人家也要花很多精力和人情。態度上可以退讓少許,但實際上依舊我行我素,事后領導也會嫌麻煩睜一眼閉一眼。

  不是領導他怕你,而是他自己麻煩也大一堆。

  但領導最討厭的就是那種,這邊干著壞事,那邊還在口頭上嚷嚷著。這種怎么死都不知道。

  官家聞言滿是躊躇,章越道:“陛下,臣知道此事即便是口頭答允,也是屈辱之事。”

  官家道:“當年仁宗皇帝受黨項之辱,朝臣們亦言臥薪嘗膽而振作,但是過了幾十年到了朕這,仍是大仇未能得報。”

  “而今又辱于遼國,朕實在是愧對祖宗!”

  官家頓了頓斬釘截鐵道:“但朕何嘗不能相忍為國,臥薪嘗膽!但是只要大志能舒暢,此等屈辱朕可以受得。”

  官家明白眼下實力不如遼國,只能忍著,等到日后報復的機會。

  而這一日要等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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