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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三十六章 你行你上

  彗星凌空。

  按照天人感應之說,天子是要下罪己詔的,或者朝堂上出了什么權相奸臣之類的。

  百官們見彗星凌空之狀,都是不勝惶恐,認為有什么大事發生。

  所以這封彈劾章越的奏疏也算是應時而生。

  算是一聲驚雷,將所有人都轟了個焦頭爛額。

  至于彈劾章越的奏疏,不到一日隨著小報和邸報在民間流傳極廣。

  這封奏疏有數千言,出自之前彈劾韓忠彥的劉伯均之手。

  劉伯均為何彈劾章越?

  誰也不知。

  不過這封奏疏可以使章越名聲掃地,此乃不爭之事。

  奏疏如何說的?

  除了之前之議。

  還有直指章越結黨營私。

  從古至今從皇帝至百姓最恨的便是權臣結黨營私。

  奏疏中言。

  如今在朝之臣,章黨居三分之一,多系同年同姓同鄉同學同官充斥朝野,其黨盤踞中外,把持要路。

  章越之論借王荊公變法之名,除了開邊之事屬一脈相承,其余盡背之。后又效仿條例司故事,制中書官制詳定司,作為把攬權勢之事。

  章越利用官制詳定司分為提舉,詳定,參詳,檢討。

  章越以心腹蔡卞、蘇轍、陳瓘三人為提舉。

  又有詳定十余人亦是網羅當今官員中的青年才俊為黨羽充斥其中,好似晁補之、黃庭堅、林希、張康國、王漢之、李夔等等。

  至于參詳檢討則是用于籠絡未釋褐的讀書人,甚至如黃裳、秦觀、范致虛等在章府上出任元隨之人盡在詳定司中,以為招攬人心之用。

  如果說有朝堂上章黨居三分之一,那么中書官制詳定司就是黨中有黨。

  中書官制詳定司借詳定官制之名,網羅黨羽,除了打著詳定官制的名義外,居然還越權參與制定宗室、冗官、國用、財賦、商旅、鹽澤、州治、監察甚至連禮樂,學校,醫藥之事也插手其中。

  中書官制詳定司幾乎是擅權而為,無所不包。

  這一封彈劾的奏疏可謂非常詳盡,朝臣們從邸報之中讀此奏疏都是瞠目結舌,這將章越在朝中結黨之事,竟然明目張膽地抖出,而且還直指這一次官制改革的核心‘中書官制詳定司’。

將此事徹徹底底給抖落個明白  僅一個中書官制詳定司就有這么多章黨,那么朝堂上有多少章黨不言而喻。

  章越府上,這一封直指章越,點名道姓的彈劾,也是引起了陣陣波瀾。

  蔡京,蔡卞兩兄弟這時坐在府中,既是在這風口浪尖時表明一個態度,也是等候章越的決定。

  與此同時外間的大廳之中,坐著幾十名官員。有的在低聲交頭接耳,有的不斷地喝茶,有的則負手踱步,煩躁不安的氣氛充斥其間。他們都是彈劾奏疏中所言的章越。

  這些年攀著章越大樹而上的人。

  他們的衣食榮辱盡挨著章越。

  其中有一對父子正是黃好謙,黃寔。他們父子是章越的姻親兼同鄉,這些年頗得美官。

  不過此刻眾人雖有些吵雜,但氣氛顯得壓抑,好似一場暴風雨將要來臨。

  此刻章黨之人都在等著此刻章越下一步的表態。

  蔡卞挑開簾朝外間看了一眼,皺眉道:“這么多的官員聚集在此,不更坐實了結黨之名?”

  蔡京道:“坐實便坐實,如今之局便是不結黨遭彈劾,結黨亦遭彈劾。還在乎什么罪名嗎?”

  蔡卞回到蔡京身旁坐下道:“但是似言官這樣指名彈劾,當事之人哪怕對方是宰相,也是避位辭相,等待天子處置。”

  “當年老泰山便是這般。”

  “不過以章相如今之聲勢,大可不必如此。”

  蔡京拿著奏疏嗤笑言道:“朋黨不是一個好詞,但而今為官之人哪個不為朋黨”

  “結朋黨便不是好官。那么不結朋黨便是好官嗎?那是庸官!當年呂文靖(呂夷簡)如何?不扶植心腹,能坐穩相位嗎?”

  片刻后一人上前遞給蔡京一封書信,蔡京掃了一眼道:“還不夠,再查得仔細些。”

  蔡卞問道:“這是何物?”

  蔡京道:“沒什么,未雨綢繆。劉伯均家中幾口人,族中又有哪些人為官,其履歷及一些交往的人脈。過些時日總用得上。”

  “既得罪了章相,以后他絕沒一日好日子過。還有他的家人親戚朋友。”

  蔡卞道:“聽說這劉伯均是個愚直之人,再說了何必連累其家小呢?”

  蔡京道:“此刻不狠下心腸,以后還有人效之。”

  “在這世上既要為好官,就不要為好人;既作為人,便不要為好官。既要為好官,又要為好人,兩者豈可兼得?

  “需有雷霆手段,方能施恩于人!”

  蔡卞搖頭道:“這樣的話放在肚子里就好了。”

  “當做的事不要說,當說的事不要做。說多了,兄長便真成了如此了。”

  蔡京看了蔡卞一眼,心道這個弟弟與自己的風格確實完全不同,他待人和藹,都是一臉笑容,但背后的手段一點也不比蔡京少。

  上一次蔡卞受章越所托,往熙河路整治貪腐之事。

  那些熙河路的官員見蔡卞似很好說話的樣子,待人都是一臉笑容,頓有了輕慢之心。甚至覺得是章越派蔡卞來撈他們的。

  畢竟蔡卞在閨房中怕老婆的名聲也是眾人皆知。

  眾人心道一個怕老婆的男人,能厲害到哪里去。

  最后處置下來各個重罰,鐵血治吏,毫不容情。正因蔡卞孫路范育的整治,令熙河路官場為之一肅,才為后來奪取涼州打下來良好的基礎。

  這令所有熙河路官員見識到了蔡卞的鐵腕,故有了‘笑面夜叉’的綽號。而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紹圣時,貶斥元祐舊黨的事,表現上看都是章惇干的,實際上都是出自蔡卞的主意。最后罵名全部被章惇當去了。

  正在二人言語間,忽彭經義出面喚道:“丞相請你們二位進去。”

  蔡卞蔡京應承了。

  二人入內后,見章越穿著一身便服,神情閑適地閉目養神。而他身前的桌案上兩疊公文,而面前則放著劾疏的抄錄。

  章越睜開眼睛,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

  他問道:“查出來了嗎?劉伯均背后有人主使?”

  蔡京回稟道:“回稟丞相,目前尚未看到有人主持。劉伯均入京私下從不與人宴客,很少與人交往。當初提為言官,也是因…因述古先生的推舉。”

  述古先生便是章越的老師陳襄。而陳襄已是去世了。

  章越嘆道:“恩師素來慧眼識人,這些年所薦無一不是當世名臣。”

  眾所周知,章越也是陳襄賞識并不斷推舉的。

  蔡卞蔡京都不好答,蔡卞道:“我等都在等著丞相吩咐。”

  章越笑了笑,重新拿起桌上的奏疏。

  劉伯均的履歷他早就清楚,當初在地方時便以不阿權貴,不附官長的聞名。此人當初作為陳襄的治下,陳襄聽聞他的清名,便與他聊了聊。之后覺得這個人可以,于是就將他薦為御史。

  陳襄當初的用意,本來是正一正朝中的風氣。

  沒料到,自己如今成了對方考語中‘不阿權貴,不附官長’的那個權貴和官長。

  蔡京恨恨地道:“恩師,雖查不到劉伯均之前有人往來,但有人看到他上疏后,范純仁曾與他面談。事后范純仁又去他宅中拜訪。”

  “此事與范純仁必有瓜葛!”

  章越道:“要有證據了,查清楚了再說。”

  蔡京道:“下官這便繼續查。”

  章越重新奏疏心道,什么朝中章黨三居其一,明明四分之一都不到嘛。

  我這算哪門子的結黨營私!真是一派…

  章越仔細一想,也不算胡言,這劾疏中所言當然有真的,只是略夸張的。

  蔡京道:“縱使這劉伯均不得范純仁授意,但亦要除之,否則以后其他人必效仿。如此置丞相的威信于何地?”

  章越聞言抓起一把盤中的‘瓜子’。

  此物對于汴京百姓而言還是個新鮮事物,乃遼國幽州那邊最早風靡的。

  章越作為宰相,倒也是時有時無地嗑上一把,當然味道是遠不如后世了。

  章越吐了幾片瓜殼,然后道:“劉伯均是言官,彈劾乃他份內之事。就算他不說,京中這么想的亦不少。”

  “還要讓人說話,要廣開言路。即時天變便是天變,可如今民間和士林中的怨言倒真的,最后總是要有人擔當的。雖說我與陛下約定五年之期,但未必要任滿五年,如今趁早走了也是一般。”

  “只是天下事就如這吃瓜子般,大多人都喜吃瓜仁,但沒有這嗑的一步,哪來的瓜仁。且由著他們去弄吧,既有能者能將事辦圓了,便由能者居之。”

  章越意思很明白了就是‘你行你上’。

  蔡京和蔡卞知道章越已打算上疏辭相。這也是依照慣例的事,章越沒有選擇強勢回擊這一條路。

  章越笑著道了一句道:“元長元度,我退了以后就向陛下舉薦你們二人,以后這天下便看你們兄弟的了。”

  章越說完仔細看二人神情,卻見蔡京眼底喜色一閃而過,而蔡卞卻平靜如常。

  章越見此微微笑了笑。

  章越看向蔡卞問道:“元度如何打算?”

  蔡京知道自己這個弟弟一肚子主意,但面上就是不說。

  蔡卞道:“丞相,下官以為。如今既是身為宰相,這些事便是少不了。歷朝歷代劉伯均這等人也不少,即使遇到了,咱們平掉便是。”

  “此事既是出了,咱們遮也遮不住,解釋也沒人聽,就索性將他鬧大。”

  蔡京道:“此言高見,說到擅權結黨,不說本朝,從古至今哪個宰相沒有這般。陛下就是知道,但也是半信半疑,覺得其中半真半假。”

  “就算是信了一半,也是裝著糊涂,否則以后誰來做這宰相。他還要不要人來治理天下。”

  “當然究竟如何,還是要丞相來定奪。”

  章越看向二人笑了笑道:“這是你們的事,我自不去主張。上疏辭相后,我會避居定力院。”

  蔡京,蔡卞二人離開去,蔡卞對蔡京道:“兄長方才丞相言語退了之后,便看我們二人時,你可露出異樣?”

  蔡京沉默片刻。

  蔡卞道:“丞相素喜以退為進來制人,你在他身邊多年又不是不知他的手段。方才他這話便是故意試探你我的。”

  蔡京知道方才自己的神情必被章越看到。

  蔡京道:“我憑著本事受得宰相賞識,又何必在意這些。”

  蔡卞知道蔡京不聽自己的話,搖頭道:“罷了,此事你我好好合計,如何主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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