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臨安涌金門的清風茶樓內茶客滿座,而二樓靠船窗處坐了幾名文士,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談論時局。
“我看李延慶還是有魄力,懂得放水養魚,光看暫停商稅這一塊,就像一陣春雨,商業迅速繁榮起來,清風茶樓已經是第五家了,要是從前,誰會舍得放棄商稅?”
“免役錢也是,元豐改制時就說要取消,討論了七八十年,誰都沒有勇氣取消,到了李延慶執政,說取消就取消了,每年兩千多萬貫的稅收沒有了,換做其他人還真沒有這么大的勇氣。”
這時,另一名中年文士搖搖頭道:“你們都沒有說到根子上,為什么李延慶敢取消而以前不敢取消,難道不怕朝廷喝西北風嗎?”
幾名文士都笑道:“愿聽楊兄高論!”
中年文士顯然是名官員,比較了解情況,他捋須笑道:“說起來和金國還有點關系,倒不是要贊揚金國,而是金國引發的大宋危機倒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大宋的三冗弊端,冗兵、冗官、冗費,大家都知道吧!以前朝廷養了一百四十多萬大軍,每年光軍俸就是五六千萬貫,現在還有多少軍隊?西軍三十萬,岳都統那邊五萬,韓都統和劉都統那邊十萬,河東路那邊五萬,這就五十萬,加上京城十萬,也就六十萬大軍,差不多去掉一大半。”
“說得對!我們喝一杯。”
眾人喝了一杯酒,中年男子又捋須道:“冗費大家都明白,皇宮外戚的開銷,以前那位太上皇花天酒地,一個花石綱就把咱們江南掏空了,現在這一塊基本上沒有開銷了,每年至少省下幾千萬貫,這兩個大頭一省,朝廷開支就輕松多了,李延慶當然有本錢來改革。”
“說得不錯!”眾人紛紛鼓掌,連其他茶客也跟著鼓掌起來。
“老楊,再說說冗官!”
中年文士沉吟一下道:“冗官這塊比較難辦,要精政改革就得打破太祖定下的制度,現在李延慶因為推行榷賣改革得罪不少地方官,所以在改革官員制度上朝廷和地方都抵制得比較厲害,我估計會慢慢改,我聽到一個傳聞,可能會從裁減閑官上著手,象節度使、團練、刺史之類都要裁掉,還有六曹和六部合并,然后增加實權官的收入,應該是這個思路。”
眾人都沒有說話了,改革官場其實涉及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實在太敏感,大家都不好隨意表態。
就在幾個文士的隔壁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起來像夫妻二人,男的年約四十歲,女的稍微年輕一點,看起來都是飽學之士,他們一直在默默聽著隔壁的談話,這時,女子低聲道:“明誠,我還是去找找他吧!他不是那種寡恩之人。”
這對夫妻正是趙明誠和妻子李清照,趙明誠原任青州知事,金兵殺來后,他們夫妻二人南逃到江南,家產被金兵和亂匪搶掠殆盡,趙明誠最初任江寧通判,因為犯事被罷免,就在去年宮廷政變后,他拿出全部財產打點了黃潛善,被任命為徽州知事,但李延慶撥亂反正,重建大統,趙明誠便因為出任偽官而再次被罷免。
夫妻二人的財物都捐了官,又沒有了收入,靠變賣李清照的細軟首飾為生,入不敷出,日子過得十分窘迫,今天是趙明誠的生日,李清照便賣掉最后一根銀釵,請丈夫來喝茶慶祝,正好聽到隔壁幾個文人在閑聊,勾起了趙明誠的傷感。
趙明誠搖搖頭,“他不是不知道我是徽州知事,卻批準將我罷免,他若念舊情就不會這樣狠絕了,而且我們就在他身邊,他也沒有來找過我們,求他有什么用?”
李清照沉吟一下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他罷免你是原則問題,不會因為你是熟人就留情,我們寄居陋室,他也未必知道,說不定他也曾找過我們,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我想他既然肯娶師師為妻,十年不棄,就說明他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至少他會看在師師的面上幫我們一下。”
趙明誠嘆口氣道:“那你去吧!我實在沒有勇氣去求他。”
“好!我今天就去找他。”
夫妻二人又商議片刻,便起身離去了。
李延慶因為妻兒還沒有從京兆來京,他暫時住在以前自己的舊宅內,并沒有給自己置辦王府,其實他的舊宅也不算小,占地十畝,修高了圍墻,又掛上了晉王府的牌匾,四周空地修建為親兵營,門外有士兵站崗,倒也頗有氣勢,而且也顯得他很節儉,贏得了很好的名聲。
黃昏時分,李延慶的馬車在數百騎兵護衛下,緩緩停在了府宅大門前,李延慶從馬車里出來,快步走進了府門。
“有沒有什么事?”他把斗篷遞給一名女護衛問道。
“下午傳來消息,夫人他們明天上午抵達京城。”
“好!沒有別的事了吧!”
女護衛猶豫一下道:“府門外有一個婦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她不肯進府,說是你的故人。”
李延慶一怔,他沒看見有人啊!
他連忙快步走到大門前,果然見對面墻邊站著一個女人,衣裙破舊,容顏頗為憔悴,他再細看,頓時吃了一驚,這女子不是李清照嗎?
李延慶連忙走上前,果然是李清照,他驚訝問道:“大姐怎么在這里?”
李清照此時既高興又傷感,高興是李延慶還是認識自己,口稱自己大姐,而傷感是李延慶變化太大,大得她完全認不出了,剛才李延慶走出馬車時,她竟然不敢去相認,這還是當年那個單純、充滿朝氣的少年郎嗎?
李延慶也知道李清照為什么來找自己,一定是為趙明誠之事,他在原則上沒有松口,但他卻沒有想到李清照竟然過得如此窘迫,寒酸、憔悴,身上已經看不見一件首飾,以她的清高,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絕不會來找自己。
“有什么話我們進屋去說,跟我來!”
李清照默默點頭,跟隨李延慶進了王府,來到客堂坐下。
侍女給他們上了茶,李清照勉強笑了笑問道:“你的妻兒不在嗎?”
“她們還在路上,大概明天到臨安,大姐,你現在住在哪里?”
“我們也住在臨安,租了兩間小屋子,一間堆滿了金石之物,另一間是我們夫妻住。”
“那靠什么生活呢?”
李清照搖搖頭,“你沒看我身上一件首飾都沒有了嗎?明誠想收些學生,可我們連場地都租不起,他只好給人抄書掙點小錢糊口度日。”
“為什么這樣窘迫?明誠可是做了幾年青州知事。”
“是我們糊涂,明誠求官心切,去找了黃潛善,原以為是故交,他肯幫忙找個差事,結果他把我們所有的錢財都勒索走了,才給明誠一個官職,可惜連第一個月的俸祿都沒有領到,明誠就被罷免了。”
李延慶心中一陣歉疚,他起身走出去,吩咐親兵幾句,這才回來道:“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幫助你們。”
李延慶想了想,“這樣吧!明誠先委屈他出任太學學正,先替我把太學做起來,過兩年再安排他去六部,讓他后天上午去吏部報到。”
李清照驚喜交加,這么快就安排了官職?她忽然想起李延慶可是監國攝政王,她連忙起身行禮。
李延慶擺擺手讓她坐下,笑道:“以大姐的才華,閑在家里也可惜了,要不我請你做西席,教我妹妹和長女讀書寫詩。”
“你長女多大了?”
“六歲了,叫做阿蓮,她其實是師師的養女,我視己出,只是妹妹大一點,十歲了。”
李清照點點頭笑道:“既然是師師的女兒,我可以教她。”
李清照一顆心終于定下,又坐了片刻,聊聊了他們這幾年之事,李清照就起身告辭了。
李延慶笑道:“等一等,我給你一樣東西。”
李清照連忙擺手,“心意我領了,但我不能要你的財物,明誠會生氣的。”
“不是我的東西,是你們自己的東西。”
“那是什么?”李清照有點驚訝地問道。
“稍坐片刻,馬上就來了。”
片刻,兩名親兵走進大堂,抬著一口箱子,上面還有封條,李清照一下子愣住了,“這是.......”
李延慶微微笑道:“能認出來嗎?”
李清照上前輕輕撫摸箱子,她當然能認出來,箱子還是自己的陪嫁之物,這就是丈夫送給黃潛善的那箱銀子啊!他們所有的財物都換成了這箱銀子,一共兩千兩銀子。
她看了看背后,箱子上還貼著‘趙明誠敬呈’的條子,箱子根本就沒有打開過。
“是在抄查黃潛善家中發現的,我把它扣下了,準備還給你們,只是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既然大姐來了,今天就把它帶回去吧!”
李清照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擦拭一下眼角淚水,哽咽道:“延慶,真的謝謝你!”
李延慶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怨恨,說實話,我也很歉疚。”
“我從沒有怪過你!”
李清照搖搖頭道:“我本來就堅決反對明誠去求黃潛善,我也勸他不要做太上皇的官,你知道明誠一直熱衷于功名利祿,他是對你有些不滿,但這不是你的錯。”
“不管怎么說,我會盡力幫助你們,明誠是有能力的,資歷也夠了,只是他運氣不太好,你回去安撫他,讓他好好干,我會給他一個前程。”
李清照心中感激,這才起身告辭,李延慶又讓自己的馬車送她回去,連同箱子一起送還她。
望著馬車走遠,李延慶微微嘆了口氣,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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