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梁芳終于見到成化帝朱見深,他秉承的原則就是見面就跪,跪下來就哭,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讓皇帝都不由為之動容。
朱見深手里提著望遠鏡,本想拿著到處看看光景,見到這么個惹他心煩意亂的人兒,自然沒什么好脾氣,不耐煩地喝斥:
“朕知道你為萬侍的故去而傷心落淚,但你也無須在朕面前如此恣意妄為…行了,行了,收起你的惺惺作態,起來敘話吧。”
梁芳本來還以為皇帝會對他的悲傷感同身受,至少也該被自己帶動,落上幾滴熱淚。
誰曾想,朱見深就好像鐵石心腸一樣,反倒把他給著實臭罵了一頓。
梁芳只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奴婢乃是由衷而發,并非是故作姿…本經過這些日子,奴婢心中悲切已無先前那般深刻,但今日見到陛下后,不知為何又…”
“好了。”
朱見深擺擺手道,“都讓你別啰嗦了,還要說?煩不煩啊!有什么事,快說吧。”
梁芳小心翼翼地道:“回…回陛下,奴婢讓人自南方采辦了一批貢品,本要孝敬給陛下和萬娘娘,誰知貢品尚未到京,萬娘娘她就…”
聽到這里,朱見深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昨天太子剛送了他一批來歷不明的禮物,今天梁芳就說到貢品。
事情有那么湊巧嗎?
“貢品?不知在何處?”
朱見深試探地問道。
梁芳以為皇帝動心了,覺得自己的計策至少有部分是成功的,當即道:“回陛下,貢品運到山東地界,就被地方官員帶著人手給扣押了。”
“扣押!?”
朱見深面色冷峻,喝問,“何人如此膽大妄為?明知是給朕的貢品還敢私扣,活膩歪了嗎?”
梁芳道:“乃山東參政鄭時,還有他的一群黨羽。本來此事…奴婢得悉后,便想著趕緊稟告陛下,讓陛下下一道旨意,讓地方上放行。殊知…”
朱見深不耐煩地道:“有話能否一次說完?你當是說書唱戲還要講究抑揚頓挫,想吊朕的胃口不成?有屁就快放吧…”
“是。”
梁芳急切地道,“奴婢得知,有部分私扣的貢品已流落京城,甚至有人以此贈送朝中要員…
“奴婢本不能確定,但派人細查后發現…事情好像并非是空穴來風。”
朱見深聽到這兒,心中的疑惑逐漸解開。
昨日太子送的禮物和今日梁芳所說的貢品,原來是同一批,只是其歸屬權存在很大問題,到底是梁芳采辦,還是太子意外所得…
這中間可是大有講究!
梁芳說完這番話后,低下頭彎著腰,豎起了耳朵,靜待皇帝發飆,派人去找回貢品,到時定會細查那些曾持有過貢品之人。…。。
乾清宮正殿內突然陷入到一片死寂中。
半晌后,朱見深把手往上抬了抬,揚揚下巴,喝問:“你細細看來,此物是你采辦的貢品之一嗎?”
梁芳聞言抬頭一看。
皇帝手上正拿著個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棍狀物,沒有多精致,就像個粗制濫造的竹筒一樣,要說這是貢品…
開玩笑呢?
“奴婢,并不知曉。”
梁芳卻不敢就此打包票,只能謹慎地稟報,“奴婢也是剛從提舉市舶司中官韋眷寄來的書信中,方才得知有這批貢品存在,具體是哪些丟失了,尚不清楚…還請陛下御覽。”
梁芳也是有準備的。
有些東西,我說是我的那不好使,需要有確鑿的“證據”,而最簡單的就是清單這種“物證”。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物證這東西誰先交誰占優。
你交的是物證,而太子交的直接就是物…別人交完東西,你說全都是你的,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朱見深根本就懶得去看寫得密密麻麻的清單,繼續追問:“貢品有些什么,你當面見到都不知曉?
“還拿出這樣一份清單出來,想讓朕幫你挨個比對?你當朕有那閑工夫?哼,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
“奴婢…奴婢…”
梁芳瞬間感覺自己智商不夠用了。
皇帝的態度,非常反常!
原本在梁芳的設想中,難道成化帝聽說此事后不應該大發雷霆,然后要嚴辦扣押貢品并導致其丟失之人的責任?
怎么會…
是這么個反應?
也太蹊蹺了吧!
朱見深黑著臉道:“朕今日心煩意亂,根本就沒心思跟你計較那些細枝末葉的事情,朕就問你,要是把一些東西擺在你面前,你是否能認出哪些是丟失的貢品,哪些又不是?”
梁芳聽到這里,稍微放心,重重地點了點頭:“能。”
“來人吶!”
朱見深突然大喝一聲,將梁芳嚇了一大跳。
但聽朱見深道:“傳覃昌,讓他把昨日太子進獻的東西,一并給朕搬來…讓狗東西好好辨認一下,是否為貢品!”
梁芳聽到這兒,整個人有點懵逼。
太子進獻的東西?
還有可能是貢品?
壞了、壞了!
會不會是我的陰謀,已經被某些朝官發現,他們果斷把貢品交到了太子手上,由太子進獻給皇帝?
若真是如此的話,那要追究他們跟鄭時串通扣押貢品,或是誣陷他們與貢品丟失案有關,道理上就有些牽強了。
哎呀,不對!
我還留有后手,我大可以說那批貢品是鄭時故意通過關系把東西交到太子手里,讓太子去表孝心,其實是借花獻佛,無恥至極。如此就可證明太子并無誠實的品䗼,且跟東宮一群講官沆瀣一氣,他們想只手遮天,欺瞞陛下!…。。
梁芳到底非泛泛之輩,在沒見到太子進獻的東西前,就已經開始盤算各種可能,并在心中迅速編寫預案,并醞釀待會兒該怎么說。
等了許久。
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才帶著幾十名小太監匆匆走進殿來,這些小太監手上各自捧著東西,琳瑯滿目,讓人眼花繚亂。
“參見陛下。”
覃昌恭敬行禮,那些小太監則把東西放到面前的地上,然后跪下來磕頭。
梁芳惡狠狠地瞪了覃昌一眼,好似在質問,你先前已知有這回事,卻不提醒我,故意讓我出丑,是吧?
覃昌與他對視一眼,苦笑一下,露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你說要來求見陛下,我哪兒知道你因何而來?
你自己不明說,現在居然還怪起我來了?
毛病吧?
覃昌示意一眾小太監趕緊退下,等人全部出了大殿后,朱見深才道:“仔細看看,是這些嗎?”
說完轉過身,背對覃昌和梁芳,拿起手里的望遠鏡把玩。
梁芳趕緊拿出清單,稍作比對之后急聲道:“正是。陛下,奴婢也不知為何這批貢品,會…會出現這里…奴…奴婢罪該萬死。”
覃昌提醒道:“梁公公,你可要仔細瞧好了,這些全都是嗎?會不會搞錯了?”
“你!”
梁芳指著覃昌,兩眼噴火,差點兒就想上前動手。
他本想說,你個老小子不會跟我玩兒陰的,把部分不是昨日太子進獻的東西也搬來,故意誆我吧?
朱見深聞言這才轉過身來,皺眉問道:“這些全都是嗎?你確定?”
梁芳生怕覃昌故意挖坑讓他往里邊跳,趕緊拿出清單詳細比對了半天。
好在現場的東西并沒有多少,再加上他為了讓自己的“物證”更加逼真,很多奇花異草都畫了草圖,這樣更方便他辨認。
“回陛下,全都是。”
梁芳恭敬回道。
朱見深眉頭緊鎖,喝問:“你是說,你手下自南方采辦了一批貢品,送京路上被地方官員帶人扣押,這批貢品卻不在官府的府庫里,有部分流落到了京城,甚至為太子所得,還由太子進獻給了朕…是嗎?”
“奴婢該死!”
梁芳心知,這會兒不能直接挑撥皇帝和太子的父子關系,至少要表現出自己毫不知情,甚至是愿意擔責的高姿態。
朱見深板著臉道:“你該不該死,朕不想過多評述,朕就想要個實話。”
梁芳馬上換上悲切之色,帶著濃濃的哭腔道:“奴婢真該死啊…若奴婢知曉這批東西已為太子進獻給陛下,奴婢絕對不會再跟陛下提及。總歸都是送給陛下,誰送都一樣。請陛下寬恕奴婢的唐突和無禮。”
旁邊的覃昌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由暗自發笑。
你梁芳裝腔作勢的水平可真高啊,這要是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你是那種忠君體國的大善人呢。…。。
但對于熟知你為人的我而言,你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本想誣陷栽贓東宮,卻被人棋高一著給算計了,最后不得不編造出一個破綻百出的理由,妄圖讓陛下相信。
現在就看陛下的反應了。
朱見深一張臉漲得通紅,渾身顫抖個不停。
但無論是梁芳,還是覃昌,都沒搞清楚皇帝因何而怒。
覃昌心下詫異,連忙道:“陛下,經過梁公公提醒,奴婢似乎記起來了…昨日太子進獻這批貢品時,曾說這些貢品乃東宮講官在宮外意外所得,好像他們也不知這批東西自何而來,蹊蹺之下,便悉數上交,讓太子定奪。
“而太子為表孝心,得到后第一時間就交給了陛下,并非有意遮瞞。”
這話聽起來既像是幫梁芳鳴冤,又像是在替太子說話。
兩不沾!
朱見深厲聲喝問:“那…這些東西為何會被人送給了在京官員?他們不知這是貢品嗎?”
梁芳見狀,心里暗自得意,看來皇帝這回是真的動怒了,急忙跪下來磕頭:“奴婢該死。”
“朕說過,你該不該死以后再議,朕現在只想聽你講實話!此時此刻你心中有何想法,只管說來聽聽,再繞來繞去說一些云遮霧繞的渾話,朕立刻就讓你去死!”
朱見深表現得怒不可遏。
梁芳顫顫巍巍道:“奴婢覺得…乃…是有人認為這批貢品勞民傷財,不想讓奴婢…貪那滔天之功,所以便借助在京官員,把這批東西進獻給太子,讓太子上呈…以換取陛下對太子孝心的認可。
“奴婢…奴婢也不知具體情由,只能妄加揣測。還請陛下息怒,別傷了龍體。”
梁芳這么說,內心難免有些失望。
本來可以借助這件事,一次䗼就把跟東宮有關的數十名朝中大員給拉下馬來,結果現在只能告他們幫太子冒功之罪,皇帝派人調查后或還認為太子及這群官員不知情,懲處時罪行可就輕太多了,甚至可能只追究鄭時一個人的罪。
甚至在經歷這件事后,那群朝官知道原委后還會跟自己勢不兩立…本來想逼這群人罷官的罷官,禁言的禁言,讓他們以后不敢再為易儲之事為太子求情,徹底斷掉太子的羽翼。
現在倒好,似乎是…適得其反了。
朱見深仍舊很生氣,抬起了手中之物:“朕再問你一次,此也是你那批貢品之一嗎?”
梁芳很疑惑。
他心中還在納悶兒,陛下對貢品丟失之事表現得很生氣,怎不就此展開詰問?比如那件黃珊瑚,就很有說法,為何單單對一件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物件兒如此在意?
還追問我這件東西在不在貢品之列?
貢品清單所列那么多,我也記不清是否有這么一件東西,難道是下面的人在栽贓時送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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