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張家大宅。
張殷正在會見京師來客,乃張家政治同盟、故去的前兵部尚書陳鉞之弟陳麟。
“…多番求見御馬監梁公公,未得見,不過已見過錦衣衛指揮徐僉事。徐僉事乃梁公公義子,此番便是徐僉事納妾…不知你可有將婚事談妥?回去時把人帶上,如此咱就算是跟梁公公有了交情。”
陳麟這趟去京師,除了見兄長以前的同僚外,便是為陳麟弟弟陳栗中舉放官之事在吏部衙門奔走。
關鍵是通過之前陳鉞跟御馬監太監梁芳不錯的關系,進行游說,以方便河間府本地官僚勢力可以繼續在朝中擁有一定話語權。
張殷聞聽后,惱怒地拍了把椅子扶手:
“來瞻被豬油蒙了心,跟他說婚事時,明明點頭應允了,卻不知為何突然跑去給人治痘瘡,到現在都沒從病患家里出來,去他府上,他婆姨居然不認有此事,還將我趕了出來,只能等他回來后再行商議。”
陳麟道:“那可要抓緊了…年初吏部銓選就要走完程序,跟咱有聯系的人,全都等著吏部通融。但凡梁公公能幫忙說一聲,事就成了,可要是連個牽扯都沒有,以現在吏部那些迂腐庸官的德性,只怕沒人會站在咱這邊。”
張殷滿面冷峻之色:“自陳公致仕后,朝堂諸公對我河間府官員便有了偏見。”
“是啊。”
陳麟遺憾地道,“朝中馬負圖,繼任遼東巡撫后不久就將咱安插在遼東的人給逐一撤換。如今他又總督漕運等事,連糧道等都歸其打理。此人自詡清流,從不將我等放在眼里,著實可恨!”
大明成化末年,以王恕、馬文升、劉大夏為代表,朝中涌現了一大批名留史冊的所謂“忠貞”之士。
張岐和陳鉞二人都是因罪去職,素為清流所不恥。
“好在梁公公在朝人脈寬廣,萬閣老和劉閣老也都秉承公義,只要這次的事能成,徐僉事定能把關系打通,以后無論咱做什么,都算是有強力臂助了。”陳麟給張殷規劃美好的未來。
這里就不得不提及如今大明內閣碩果僅存的兩位閣老,萬安和劉吉,那是一等一的老滑頭。
清流儒官眼中,朝廷的昏暗就是因此二人而起,自從“紙糊三閣老”中的劉珝致仕后,萬安和劉吉就充當起了透明人的角色,在自詡忠直的文臣看來,他們除了好事外那是什么都干。
“我這同宗胞弟啊,唉…”
張殷臉上滿是無奈之色,差點兒想拿出大家長的氣概,馬上沖進被官府封禁的王家院子把張巒叫出來好好教訓一頓。
正說著話,門口家仆急匆匆進來:“老爺,出事了,咱…咱們城外那位爺已經從王家出來了,聽說順利把王家的疫病給控制住了,王家無一人去世,興濟為之震動…官府正派人前去褒獎。”
“有此等事?”
張殷霍然站起。
陳麟問道:“聽說他出手治療的是痘瘡?還真給他治好了?”
家仆回道:“外面是這么傳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尚不清楚…要不老爺您親自去看看?”
“這不胡鬧嗎?”
張殷有點六神無主,來回踱步,“我張家幾時有人當過大夫?來瞻簡直是胡來!我張家累世的好名聲都被他給敗壞了。”
旁觀者清,陳麟倒得很冷靜,提醒道:“這不是平安出來了么?先去問問到底是怎么個情況…若是真能治好痘瘡,或許以后有機會進太醫院…呵…”
聽起來像是好話,但更多卻是諷刺。
當官的怎么可能瞧得上大夫?
尤其兩家都曾出過封疆大吏,顯赫一時,可不是大夫區區“中九流”的社會地位所能比擬。
張殷道:“你且先回,我這就去找來瞻,倒是要好好問問他到底要作甚!婚事你盡管放心,不管怎樣都要促成,咱本地官紳的大事,絕不能因他一人而耽擱。”
張府內。
張家老少把來客一一送走,村里人嚷嚷著要擺慶功宴,張巒這次出盡風頭,也需惠及鄉里,于是張巒大手一揮,從王家給的五十兩銀子的酬金中拿出二兩來,讓人置辦流水席,就在家門口吃席。
張巒背著手回到正堂,一臉的意氣風發,卻見張鶴齡正在翻秦掌柜送來的兩口箱子,當即呼喝:“臭小子,臟手離那些好東西遠點…被你摸過可就不值錢了。”
金氏圍著條圍裙從灶房出來,為了給門外正張羅著陸續擺開的流水席省錢,她想親自下廚,聽到張巒的話,不由好奇問道:“老爺,這些都要變賣嗎?”
“能賣出去幾樣是幾樣。”張巒滿面春風,“回頭讓孫府的人看看,人家送我的禮,是不是比給他的更為豐厚!誰敢說我張某人只乃一介閑人?現在不是王公貴胄來跟咱家聯姻,我還不認呢!”
張延齡一溜小跑過來,笑著問道:“爹,你明天要進城給人治病嗎?”
“當然。”
張巒一臉嘚瑟,隨即想到什么,問道,“兒啊,你先前說的那本醫書,到底是在哪兒看到的?要是有人也會這種治病的手法…”
“爹只管放心,那本書咱這邊沒人見過,其實很多人根本就不理解上面的內容,只要你按照書上列出的步驟施為,絕對會讓你成為當世名醫。”
張延齡笑著鼓動老父親。
張巒皺眉不已:“你個娃娃說得太過邪乎,為父豈能全聽你的?不過今天外間議論紛紛,都說我這次不會是撞了大運吧?要是多去幾家,保不齊也染個什么怪病回來,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金氏聽了心里一突,遲疑地道:“那…老爺,咱還是別去了,有這五十兩,做什么都夠了。”
“不行。”
張巒卻很堅持,“既然開始了,豈有半道收手的道理?別人信任有加,請我上門出手診治,最后不管成不成都是命中注定…當大夫的不都如此嗎?”
張延齡心說。
便宜老爹真有當神棍的潛質。
居然了解大夫這一行最大的潛規則,那就是不論是否管用,先要取信于人…反正很多藥都是安慰劑,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若再拿個幡提個拂塵,完全可以出去跳大神了。
張延齡趕緊摒棄這可怕的念頭。
我來大明是要將中醫發揚光大的,而不是來發展巫術的。
“我一定要通過這件事,把鄉貢的名額爭取回來,若不用考核就能到手再好不過…入北雍鍍層金后出來,但凡時運好一些就能在衙門口混個一官半職,就算當不上教諭,當個學官也是好的。”
在大明,想當縣學教諭,基本上都要有舉人功名。
但做一般的助教要求則沒那么嚴格,衙門內知縣以下官職除了舉人能當,一般的貢生和經過嚴格挑選的生員也可以充任。
而張巒似乎已把人生目標定為當個不入流的小官。
張延齡心說,老爹看似胸有大志,眼光還是太過短淺。
要是告訴你未來你會當大明的國丈,你的追求是不是能高一點?
臨近日落。
張殷親自登門,看到門口零散的吃席鄉親,不由皺了皺眉頭,進入院子后看到迎出來的張巒還惡狠狠地瞪上一眼。
堂兄弟二人進到正堂,這次不允許旁人入內,但因為張家宅院沒什么密閉性可言,并不影響“隔墻有耳”,張延齡就在一旁的屋子隔著道木板墻聽二人對話。
“來瞻,你怎么回事?當日在府上說得好好的,婚事你也沒反對,怎么轉頭就一門心思去給人治病?你要把張氏一門多年積累的好名聲給敗光是嗎?”
張殷語氣不善。
張巒笑道:“二哥你消消氣,你提的婚事,我本來不反對,但我打聽了一下,萬家二國舅死了好幾年了,這樁婚事肯定有問題…我怎敢輕易答應下來?”
此時張巒說話中氣十足,嗓門兒也大了幾分。
一來是因為在自己家中,二來是因為有了銀錢傍身,無需再看人臉色。
“這是十三兩銀子,特地稱好的,按九五折色…要是你不滿意,回頭再送一些過去。”張巒仰著下巴,趾高氣揚道,“如此一來,咱兩家的陳年舊賬可就算清了。”
張玗聽父親和堂叔在隔壁談論自己的婚事,趕緊湊到弟弟身邊,也想偷聽。
“噓,姐,你小心點。”
張延齡發現姐姐軟玉溫香的身子貼到了自己后背,好在他年紀小,親姐弟間也沒什么好避諱的,但還是小聲提醒一下。
“知道了,就你話多。”
張玗說完白了弟弟一眼,繼續豎起耳朵傾聽。
張殷道:“我是為你這幾兩銀子來的?今天剛見過克寧,他從京城返鄉就為此事,明說了吧,其實這次說媒的對象乃錦衣衛指揮僉事,出身萬二國舅家的徐僉事…他義父乃御馬監太監梁芳梁公公,你應該聽說過此人威名。咱河間府諸多在朝官員前途,全系于你一人之身!”
張巒笑道:“他二爺,說話大可不必如此危言聳聽,我又不在朝堂,怕什么?再說聯姻對象不過只是個錦衣衛軍戶,怎么就談到本地朝官前途系在我一人身上了?我幫了忙,誰會記得咱的好?我一不當官二不圖財,為何要舍棄自家如花似玉的大閨女,喂那豺狼虎豹?”
“你!”
張殷頗為無語,“咱河間府在朝官員向來同氣連枝,你不想當官?還是不打算讓子孫當官?”
“就我?還有鶴齡和延齡?他二爺,我看還是算了吧。”
張巒頗有自知之明。
自己連舉人都考不上,想通過科舉入仕太難了,只能尋求通過非正規途徑在衙門當個芝麻大的小官。
張殷氣憤地質問:“聘禮你也不要嗎?五十兩雪花銀…可以再給你加三十兩!你想入北雍讀書,也幫你打通關節…哼,你要是再不滿意,以后張家家主你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