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喬不管不顧地策馬疾馳,沿著章臺街向北。沿途街道上,無論行人還是車馬都紛紛避讓。
待到諸葛喬經過武庫,轉入橫貫馳道向東的時候,一隊持金吾下屬的巡街士卒已在道路上排開拒馬隔斷。有好些奔來打探之人,都被拒馬攔在了外頭。有幾人自報身份,意圖越過,都被毫不客氣地驅趕出去。
只有被附近街亭吏員召集來的人能夠陸續入內。那些都是負責消防滅火的人手,隨身帶著準備盛水的木桶、皮袋、裝土的布袋等物,一隊隊地進入拒馬之后。
在他們的身后,長安營駐地方向的火焰依舊升騰。那可真是一場大火!
大概是因為有人取水滅火的緣故,黑煙比剛才更加濃烈,帶著焦末味道的煙塵隨風漂浮,使得方圓里許都彌漫著嗆人的氣息。
這種火燒火燎的氣息貫入諸葛喬的肺部,愈發使他焦躁不安。他迫切地關注自家兄長的安危,想要不顧一切地進入火場去探看。
但他此刻并不當值。因為來得急了,也沒帶駙馬都尉的腰牌符信,若強闖關卡,就算成功了,也難免給外人留下仗勢欺人的印象,日后被父親曉得了,必遭痛責。
正踟躇間,后頭有羽林營服色的一隊騎士催馬而來,領頭一人乃是漢陽人劉樾。此君乃是姜維的同鄉,原先諸葛喬任羽林監時的舊部。諸葛喬立即策馬過去,拱了拱手。
一起上過戰場的同袍自有默契,他還沒有說話,劉樾便明白了。當即向旁勒馬,使諸葛喬與自己并轡而行。
守在拒馬后頭的軍官喝問:“來者何人?”
騎士首領舉起符信:“羽林營劉樾,奉命探查火勢,回報建章宮中。”
那軍官是個精細的,轉而又看身著便服的諸葛喬:“這又是…?”
諸葛喬微微欠身:“駙馬都尉諸葛喬,同行探查火勢。”
軍官令人將拒馬搬開一截,騎士們紛紛揮鞭,快速通過。
先帝逝世以后,一方面按照先帝遺詔,軍政權柄集中于丞相府,另一方面皇帝本身也要保有基本的權柄。因此,漢家中樞的軍事制度經過多次變動和細化。
在眼下,獨立于丞相府外的衛將軍、光祿勛、執金吾等重臣,都有軍權。而各人的權柄,又多有交叉重疊。
大體上,衛將軍、司隸校尉黃權總領宮殿門戶宿衛,下屬有公車司馬和各處值殿衛士;光祿勛、后將軍李嚴帶領羽林、虎賁兩營,負責管理謁者、郎官;執金吾、前將軍關平統領五校五營,兼管長安城的日常警戒和水火災應對。
這三位重臣和中都護趙云,同時也是當年先帝向丞相、驃騎將軍、車騎將軍托孤時的見證。
后來張車騎病故,中都護趙云年紀老邁漸不理事。丞相在內,驃騎在外的軍政格局下,這三位重臣的地位便日趨提升。
不過這三位重臣彼此并不親密,而且黃權和關平各有兼職,所以平時在皇帝跟前走動較頻繁的,乃是李嚴。
都城既有火警,宮中派出光祿勛下屬羽林營的將士詢問,再配以日常隨同皇帝的駙馬都尉,也是理所當然。
諸葛喬和劉樾沿著寬闊的馳道直行。愈往前,愈覺煙霧彌漫,灰白色或黑色的碎屑被火勢帶到空中,再飄散下來,以至于周邊的坊墻、街道還有樹木都看不清楚。
這樣的煙霧,人走在里頭,不停的咳嗽,馬匹也都不安起來。一行人將馬匹交托給維持現場的吏員,步行繼續向前,穿過濃煙,才見大火已經蔓延到了半個軍營。
湊近了看,火勢不再是單獨的火柱,倒像是一道蜿蜒綿亙的火墻,慢慢地往四周推散。
火墻的墻體呈現出像血一樣的紅色,從下方照亮了空中的煙云,而煙云的反光,又照亮了許許多多像螞蟻一樣奔忙在火場周圍,忙著救火的人。
較外圍的一批人,正忙著把軍營邊緣近火的房屋全都推倒,防止火勢蔓延。有些士卒一面抱怨著,一面房屋里搬出盡量多的隨身什物。
往火場核心處去,則數條隊列從明渠方向延伸到軍營。每條隊列都由百余人組成,每人間隔數尺站著,把一桶桶從明渠里打起的水接力傳入火場。
劉樾要帶人探看周邊救火的人手安排情況,便向諸葛喬拱手告辭。
諸葛喬一個人沿著隊列繼續走,一直走到沒法再往前。在他止步之處,倒塌的建筑阻遏了道路,而火焰在前方和左右兩方同時翻卷著,燎得他滿臉生痛,皮膚幾欲起泡皸裂。
十幾名用水澆濕衣袍吏員就在諸葛喬身邊,正大聲吼叫用力,把后方傳來的水揮潑進吞吐火舌的建筑里。
諸葛喬看看這些人,想找到具體負責救火事宜的官員詢問,可一時間誰理會他?好幾人從他身邊匆匆跑過,誰也不響應他的問話,諸葛喬也不敢攔阻。
總算看到一名地位較高的年輕官員罵罵咧咧退回來,用力擦著臉上的黑灰。諸葛喬奔過去待要詢問,那人隨手接過一桶水,不管不顧地往諸葛喬身上澆了個透心涼。
“身上不澆水就來,不知死活的嗎?”那年輕官員喝罵著,把諸葛喬推進傳遞水桶的隊列里:“別東張西望的了,快往前頭遞水!”
諸葛喬剛一愣神,后頭就有裝水的大木桶傳過來,而更前頭的人已經在催促。諸葛喬顧不得說什么,一咬牙,接過水桶,往前傳去。
可能是因為少年時在益州水土不服的緣故,諸葛喬的身體不是很好。之前在羽林監任上,就因為訓練嚴苛的關系生過一次重病,但他不愿使父親的名譽有損,堅持到了章武五年那場大戰之后,才提出轉任文職。
今年初他在漢中督運糧秣時,再度生病,一度臥床不起。最近數月,他頂著駙馬都尉的名頭,其實一直在家里休養,并沒有實際就任。
這會兒忽然被推進了救火的隊伍,他竭盡全力地跟著其他人的節奏,可沒過多久,只覺得渾身的肌肉、骨頭愈來愈酸,兩條臂膀和腰背更像是被千萬根針扎過,痛得難以承受。
他勉力又堅持了一陣,又因為火場周邊憋悶異常,忽然間頭暈目眩,一下子癱倒在地。
那名從火場深處出來的年輕官員剛喘過一口氣,這時趕緊上來,揪著諸葛喬的領子,將他拉扯到距離火場稍遠處,透點涼氣。
一邊扯著諸葛喬,他一邊叫嚷著,指揮其他人填補空缺。這會兒后頭調度來的物資充裕,有十四五輛裝滿水囊的大車推到近前。數十人一齊奮力,把水囊密集投進火里。
此舉果然有用,這一片的火勢瞬間就被壓下去,一口氣退回了數十步。
“好!好!”年輕官員和身邊許多人同聲喝彩,立刻叫人往后頭去,催促更多的大車來裝運水囊。
忙了好一陣子,總算見到了壓住火勢的可能,他這才緩過口氣,低下頭看看從幾乎暈厥狀態稍稍恢復的諸葛喬。
“嗯?伯松?怎么是你?你來此做甚?”他吃了一驚。
諸葛喬也呼呼地喘著氣,仰著臉往上,看不清楚。
他按住地面,勉強起身,這才認出年輕官員是誰。長安城里的年輕人們,大抵都是彼此認識的,比如眼前這人,也是諸葛喬的熟人,只不過適才兩人俱都忙亂,誰也沒注意。
此人乃是黃權的重要下屬,長樂衛尉李豐李永興。而李豐之父便是光祿勛李嚴。
看樣子,因為此處驛置和軍營接近長樂宮的緣故,起火的時候,李豐最早作出反應,所以直接在火場最前沿接過了指揮權。
他這個長樂衛尉秩只千石,卻是直接維護宮禁安全的清要之職,地位甚高。有他在場,其余人等自然遵循他的命令。
諸葛喬問道:“永興,火勢如何?火場中情形如何?”
李豐嘆了口氣,盤算著道:“這場火起得猛烈。最初起火的館驛已經被燒成了白地,旁邊軍營被燒了一半。好在軍營靠近明渠,滅火容易。而且冬至前正逢將士們十二更下,留在營里的士卒數量不多,絕大部分都逃散出來了…”
李豐后面的話,諸葛喬完全沒有注意,他猛地抓住李豐的手臂,喘息著問:“館驛被燒成了白地?那館驛里的人呢?”
“館驛里的人?”李豐反問了一句,不經意地搖了搖頭:“這處館驛是軍中所用,我不知道里頭有誰。或許其中有人逃離吧?適才我已經下令,將火場中逃出之人姑且安置在建陽里…”
諸葛喬顧不得與李豐再說,拔腳就走。
周身濕透的衣袍這會兒被冷風一吹,就像一個冰殼罩在身體上。但他也顧不得這些,只一溜小跑地繞過成片被拆毀的建筑,奔到火場西北面的建陽里。
正要入內搜索自家兄長,卻見蔣琬和鄧范兩人就站在里坊一側。
諸葛喬心臟仿佛不受控制地大跳,他踉蹌著過去,揪著蔣琬的胸口嘶聲問道:“公琰,我兄長怎么樣了?”
“仔細搜過了,逃出來的人里,沒有孫權所遣使者。”蔣琬慢慢地道。
也就是說,使者一行人,包括兄長諸葛恪在內,很可能已經被燒死在這場大火中了。
諸葛喬眼前發黑,連忙扶住坊墻,勉強站定腳跟。
蔣琬和鄧范對視一眼,俱都默然不語,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過了會兒,一名黑袍吏員匆匆趕到兩人面前,沉聲道:“蔣長史,鄧將軍,已經仔細查問過了。”
“結果如何?”
“起火的時候,孫登也在館舍里…他也不見蹤影。”
蔣琬這幾年在養氣上頭頗下工夫,平日里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顏色。可此時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額頭上的青筋不住跳動,顯然已經驚怒交加。而鄧范臉色發黑,手掌用力按著腰間刀柄,好像恨不得砍些什么,以發泄心頭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