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四年,冬至。
長安。
未央宮東闕以外,丞相府。
冬至的時候,百官絕事不聽政,原本喧囂熱鬧的長安城頓時顯得有些冷清。各處官署門口值守的士卒還在,卻少了往日川流不息的辦事官吏。
唯獨丞相府是個例外。哪怕丞相諸葛亮并不常駐在長安,也是一樣。
這幾年來,丞相諸葛亮往返于雒陽、長安兩地處置公務。他在雒陽也有一座丞相府,作為處置政務的臨時中樞。這是先帝在遺詔中專門明確的。
當年曹魏瓦解的速度實在太快,一年之內,漢軍的旗幟雖然已經遍布疆域,可曹魏的龐大政務體系猶在,依附于曹魏的無數官員猶在,因為曹魏的縱容而愈發盤根錯節的無數地方豪強大姓仍在。
由此一來,漢家的疆域雖然幾乎恢復到了極盛時,可實際上,朝廷政令在關東數州上百郡國始終難以通暢。朝廷派出的大批吏員用盡手段,也難以徹底控制住轄區內的士族豪強,反而因此生出許多事端。
去年初,朝廷開始推進度田,尤其著重清查河北、中原等地的田畝、戶口,搜檢隱匿人丁,限制地方大姓控制依附農民的數量。此舉不啻于挖掘各地強宗豪族的根基,度田政策施行之初,便引起了不少地方的躁動。
丞相立即召回負責度田的幾名相關官員,告誡他們治政當以仁德柔撫,豈能妄作威刑鎮壓?
這件事發生在雒陽的丞相府,很快又被傳到各地。于是無數人心中大喜,立即推波助瀾。原本還勉強維持局面的地方都發生了騷動,原本騷動的地方,進而激化成了叛亂。
一時間,各地群盜蜂起,有的打著擁曹的旗號攻略郡縣,有的自立名目聚嘯山林,也有的純為流寇,縱橫劫掠。亂事瞬間波及兗、豫、青、徐、冀、并六州。
孰料這場叛亂擴散的雖然快,漢家朝廷平亂的速度更快。就在當月,鎮守各地的漢軍大舉出動,只用了不到四十天,就如湯沃雪的剿平了叛亂。
而在叛亂被平定之后,大規模的清算毫不留情地到來。
尋常盜匪,大都罰為刑徒,遣往各地的鐵官、工場處以勞役;而主導叛亂的首領人物不僅皆遭斬首,連帶著與其有婚婭、親屬關系的地方豪族,大都被連根拔起,闔族遷徙到它郡,重新賦田受稟。
更有大批被認定為包庇、縱容判斷的地方官吏被免官禁錮在家。雖說這批人日后遲早會有復敘的機會,但兩三年里,對基層政務的影響力必定被壓到最低了。
當然,所謂清算,乃是地方上無知之人的胡亂指稱。大漢治政以公平,從來沒有清算這種操作,只不過由丞相親自負責,對六州的官吏進行完整而細密的考課、誅賞、選舉、任用。
古語云,欲致魚者先通水,欲致鳥者先樹木,欲致良政而先整頓吏治,此乃自然之理也。
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各地的叛亂都徹底剿平,地方上的政務也漸漸梳理通暢。原本在雒陽承令辦事的許多丞相府僚屬、尚書臺官員陸陸續續都折返長安。冬至的幾天,恰好被他們用來安頓。
官署免費供給的住處不一定讓人滿意,何況很多人還得額外安頓親眷、族人、賓客。那就至少得租賃個像樣的院落才行。
這事情不那么容易辦,因為還有許多從成都陸續遷來長安的官員,也在這幾天忙著租賃宅院。有時候一處宅院被兩名官員同時看中了,難免就掀起價格戰,雖令人長嘆居大不易,倒也有趣。
早幾個月前,長安城里的氣氛要嚴肅些,官員們未必有這個心思。皆因某些嗅覺敏銳的官員,因為關東事平,反而生出些別的擔心。
畢竟皇帝漸漸成年,他雖然性格寬厚,卻不是完全沒有主意。此前數年,丞相常駐雒陽全權負責關東政務,如今折返回長安…他與皇帝之間的關系,是否一如往常?宮中與府中的協調,會不會出問題?
好在冬至當日,朝廷舉辦賀冬儀式,皇帝與丞相談笑甚歡,絕無隔閡。
到了冬至的第二天,皇帝還親自去往丞相府拜訪,在丞相面前表演了劍術,又陪著丞相釣魚和下棋,直到晚間還流連忘返。
據說,侍中董允冷著臉勸了皇帝好幾回,反而是丞相出面求情。看來這位相父不僅是嚴父,也是慈父。
聽說了這情形后,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完全放了心。有些聰明人原本稍稍減少了去往丞相府的頻率,這會兒連忙繼續湊過去奉承。
諸葛亮是閑不住的,在府中接待了皇帝以后,第二天便離開長安,啟程去北地郡的泥陽、富平一帶巡視軍屯。但留府長史蔣琬和全套的班子一個不缺地留駐長安,中樞政務仍在此中運作。
丞相權傾朝野,其屬吏也各掌職權,總有人會登門拜訪。何況許多人既要辦事,也想阿諛…就算見不到丞相,能在蔣公琰面前混個臉熟也是好的。
不過,相府有相府的規矩,公務上的流程更從來都一絲不茍。有正經公務的倒也罷了,那些只是尋個理由來拜謁的人,通常都等不到蔣琬的接見,很多時候會在相府冰冷的門房悻悻坐上一日,再無奈而走。這時候,如果哪位訪客竟能被府中官吏直接迎入,難免就讓人嫉恨。
“那是誰?”有人低聲問。
“是個結巴!話都說不清楚!”有人適才試圖搭話,卻沒什么結果,格外不滿。
也有人聰明的,立即止住他們的胡言亂語:“都住嘴吧!那是東府來人,輔軍將軍鄧范!”
大部分人立即噤口不言。
近年來,先帝遺留的老臣陸續凋零。而章武年間得賜寶劍的七位重臣,如今已經只剩下丞相諸葛亮和驃騎大將軍雷遠。
建興初年,因為先帝病逝而引起的動蕩,較之于這兩年關東豪強的叛亂也不差了。但頃刻間,丞相控制住了中原、河北,而驃騎大將軍穩住了益州局勢。于是官吏們私底下盛傳,樞府與東府素有默契,早就定下了瓜分皇帝權柄的計劃。
當年驃騎將軍駐在江陵,位于成都之東而權柄極大,故而文武官員暗地里都稱雷遠的驃騎大將軍府為“東府”,將之與成都的“樞府”并稱。
這幾年里,雷遠長期忙于邊疆軍政,很少參與中樞事務,他的駐地幾經調整,也并不總在長安之東。不過,這個“東府”的名頭一直沿用了下來,甚至有些官方文書也隨手這么落筆了。
東府既然來人,便是個尋常小卒,也比在座這些官員加起來還重要些,更別說來的是驃騎大將軍的得力部屬鄧范了。
當然,總會有人故作清高以邀名。門房里當即有人昂首冷笑道:“東府?我怎么不知大漢朝廷中有個東府?”
鄧范雖然口吃,聽力沒有問題。他起身往相府內走的時候,這句話恰好落在耳朵里。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還與引路吏員攀談幾句:“蔣,蔣長史不在么?”
引路的官吏忙道:“長史今日有要事去了宮中,駙馬都尉聽聞將軍來訪,已經趕來相迎。”
“這如何敢當?”鄧范稍稍加快了腳步。
繞過前后兩進正堂,果然見到駙馬都尉諸葛喬滿面春風地出來。
兩人攜手而行,繞過百官朝會的殿堂,經一處圓洞門,直入相府后院,賓主登堂落座。
鄧范代表雷遠拜訪丞相府不止一次兩次了,諸葛喬接待過好幾回,兩人彼此有些交情。此時既然蔣琬不在場,兩人便不談正事,先敘私誼。
鄧范端詳著諸葛喬的面容,覺得氣色尚好,只是雙頰微微有些凹陷。他問道:“年初時我聽,聽說,伯松你在漢中轉運糧秣,過于勞累以致重病。現在看來,似,似乎是痊愈了?”
“尚有些虛弱,不過已無大礙,無非吃些好的,補益元氣。”諸葛喬微笑道:“這得多謝你鄧大將軍在朔方、上郡一帶戰勝攻取。否則戰事遷延,益州的供給一天都不能停,我在那片窮山深谷里還不知要輾轉多久,還不知要吃多大的苦頭!”
鄧范連連搖頭:“哪里來的鄧,鄧大將軍…”
正說到這里,堂外有個小童邁著短腿跑了過來,一迭連聲地向著諸葛喬道:“兄長,魚塘又結冰啦!我要抓魚,你快幫我砸冰!”
小童身后原跟著幾名仆婦,卻不防他跑得這么快。這時候連忙上來,向諸葛喬告罪。
諸葛喬連道:“無妨,無妨。”
他挽著小童,柔聲道:“此時兄長有客人,勞煩阿瞻稍等片刻,可好?”
小童想了想,一本正經地施禮答道:“兄長公事要緊,我可以等的。”
鄧范不禁笑了起來。
“這,這便是丞相的幺兒么?實在可愛。”
“正是諸葛瞻。”諸葛喬將小童轉過來,面對著鄧范:“這位乃是為兄的友人,輔軍將軍鄧士則。阿瞻,你且見過。”
諸葛瞻兩個眼珠骨碌碌轉著,看看鄧范,行了一禮。
鄧范看他像個小大人一般,于是端正地回禮。剛直起腰,諸葛瞻箭步跳到他跟前,吐氣開聲,揮拳打在他的膝蓋上。
“我見過好幾個將軍啦!昨天我還見了費將軍,這就是他教我的!你看這一手怎么樣?”
諸葛喬大笑著將諸葛瞻拉了回來:“阿瞻不要失禮!”
鄧范也笑。過了會兒才問:“費將軍是哪位?
“是費文偉。”諸葛喬抱著諸葛瞻,苦笑道:“阿瞻的性子有點活潑。昨日帶他見了費文偉,以示武人也須有雍容修養。”
費文偉便是費祎了。此君一向是文職,素稱雅性謙素,但去年因為關東叛亂的關系,專門被諸葛亮調任中護軍偏將軍、丞相府參軍,協助平叛過程中許多精細操作。諸葛喬讓諸葛瞻見識這么一位“武人”,實在頗費心思。
于是鄧范正色對諸葛瞻道:“費將軍乃是名,名將。他教你的手段,自,自然十分厲害。”
諸葛喬實在聽不下去,將諸葛瞻交給仆婦們,讓她們先把孩兒帶出去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