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召見鄯善國王,談說了整一個時辰,然后還特意設宴款待。席間除了鄯善國的貴人,還有大鴻臚射堅和好幾名鴻臚寺的官員相陪,彼此觥籌交錯。
說起正旦時候的安排、對西域諸國使節的沿途款待,眾人談笑甚歡。因為姜維在座,又說起此前出訪西域的許多事情,使得席間更加開懷。
這一場飲宴,直到入夜方休。姜維這個新任命的羽林監,侍從的職責依舊,本來不敢放肆,但皇帝讓他多陪鄯善國王喝幾杯,他自然沒法拒絕,于是難免喝得有些過量,身上冒汗。
等到主客俱都退場,姜維從熱氣騰騰的宮殿出來,走到寒風凜凜的巨大廣場,冷熱轉換太快了。天上有雪花飄落,身上的汗水一下子都像是要結冰,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正待緊走幾步出外,值守的虎賁隊列里,一個老熟人樂呵呵過來。
他說,姜維的夫人發覺天氣忽然冷了,所以派人送了件皮裘,提前放在偏殿,等夫君出來,請立即穿上。
姜維連聲道:“好,好。”
然后那虎賁就抱出了一件厚到無以復加的皮裘,粗看簡直不下十幾斤重。
姜維吃了一驚。這什么?這是要把一整頭牦牛穿在身上嗎?
他下意識地道:“這是何必?我出門騎馬,轉過兩個彎就到家里…”
那虎賁嘆氣,用央求的語氣道:“伯約,大家都是熟人了,你莫要為難我。尊夫人傳話了,要我們盯著你穿上皮裘,不然就剝了我們的皮。”
姜維愕然半晌。
他到現在還是不明白,自家的夫人多么賢惠明理,又是多么體貼溫柔,怎么到了這幫人嘴里,簡直把她當做惡虎猛獸也似。剝皮?這種話,哪里是我家夫人會說的?你們開什么玩笑?
難道說,這幫荊州元從,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不應該啊!我家夫人性子那么單純,總不見得,早年還欺壓過這幫軍漢?
姜維嘟噥了兩句,還是把厚厚的皮裘披在身上,將頎長的身軀裹得猶如一頭灰熊,搖搖擺擺地往外走。
他是隴上人,原本并不特別怕冷。可去年往西域走了一遭,被那酷冷酷熱的氣候折磨得幾乎沒命。
因為攪入了鮮卑在西域的擴張,他和他的部屬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艱難,特別艱苦的一陣子,他和一批將士們試圖混進疏勒,結果也不知哪里露了形跡,遭到龜茲人的軟禁。旬月里,他們白天頂著烈日,晚上躺在冰冷的荒漠,只靠著袍服里塞的蘆花柳絮之類抵御嚴寒。
要不是張飛所部一支輕騎及時趕到,真要到了深冬時候,所有人都得凍死。
饒是如此,他的部下們有好些都凍掉了耳朵或手指,趙瑄的臉被凍傷了,留下了一個極大的瘢痕。而姜維也吃了極大的苦頭,手指、腳趾和膝蓋沾了涼水或者受風,就容易酸痛麻木。
回到成都以后,皇帝特許他歇息了小半載,順便與關羽之女成婚。
婚后蜜里調油的時候,他難免說起自己在西域的冒險,頓時駭得妻子花容失色,于是任何時候都把保暖當做天大的事,天氣稍微冷些,就在家里擺滿暖爐,還專門去鎮軍大將軍趙云處,求了一種對傷勢恢復有奇效的藥油,隔三岔五替姜維涂抹。
想到這里,姜維覺得心里一陣熱氣上涌,別說寒冷了,簡直暖得要飛起來。
他面帶微笑地往前走著,直到宮門以外,才猛然站定。
確實是喝多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在酒宴上注意到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可了不得!
他整個人陷入了強烈的警醒之中,當扈從牽馬過來,他縱身上馬,催馬就走。
宮門內的臺階高處,幾名虎賁、近侍們彼此對視兩眼,都有些感慨。
“伯約這是趕著回府?”
“伯約真是不容易。”
“伯約真是條漢子。”
姜維當然顧不上這等無聊言語,他快馬加鞭,并沒有回返自家宅院,而是直接沿著宮殿前的石板路,轉向左邊,拐了兩拐。那方向不過百步,即是丞相諸葛亮的臨時府邸。
縱馬直奔到丞相府前,姜維披著碩大皮裘一躍而下,把兩個看門的戟士嚇了一大跳,只覺一頭毛茸茸的棕熊要登門行兇也似。
總算姜維往來諸葛亮府上的次數很多,待到姜維跑上府門前的石階,兩人認出了他,連忙拜見。
姜維急促地問道:“丞相可在么?”
“正在書房辦公。”
“煩請通報,就說,姜維有緊急要事求見。”
戟士被姜維的臉色嚇了一跳,慌忙奔入府里,須臾之后出來:“丞相有請。”
姜維拔足就往里跑。
越過廳堂走廊,還沒到偏廳,便聽見里頭傳來諸葛亮沉穩的聲音:“漢嘉、朱提的金銀產出,事關重大。這等情形必定與地方奸滑相關,讓張裔親自去查,另外,讓爨習全程陪同著,莫要生出其它事端。”
“是。”
“至于蔣公琰,你回成都以后,先和他說一聲,接下去還有得要忙,我只不許他飲酒誤事,其它的公務,不要顧忌,盡心去做。”
“是。”
“對了,還有一事,我打算把幼常調回來,任丞相府參軍,你覺得如何?”
“這,聽憑丞相吩咐。”
“那就這樣,季常,我不留你了。”
燈光一閃,尚書令馬良出來。
姜維躬身施禮。
馬良顯然很忙,匆匆去了。
“伯約這么晚來,有何要事?”諸葛亮在偏廳里揚聲問道。
姜維連忙入內:“丞相…我…咳咳,我今日知道了一樁事,無論如何難以索解,可若沒個答案,心頭又萬萬放不下。”
“哈哈,伯約,坐下說話。”諸葛亮微笑著道:“陛下專門給你假期,讓你好好休息。可你啊,竟然閑不下來?說吧,你知道了什么?”
“丞相,請輿圖一用。”
“都擺在那里呢,墻角那一排,你自己去拿。”
姜維返身找了關中輿圖出來,先捧在手里,待到諸葛亮將案幾上層層疊疊的文書卷宗推到一邊,再把輿圖展開。
“不瞞丞相,今日陛下會見鄯善國王,令我相陪。席上我聽到陛下說起正旦前后歡迎西域諸國使節的方案…總覺得有些古怪。”
諸葛亮擺了擺羽扇:“哪里古怪?”
“丞相你看,黃公衡的部眾,之前已經陸續駐扎到了華陰以東。陳到將軍的兵馬,最近一直在往郿縣、雍縣那里調動,駐在長安的已經很少。今天聽陛下說,之后還會往西調兵,要使隴上到長安的沿途,都有甲兵以耀聲威。可是…”
姜維抬頭看看諸葛亮平靜的面容,忽然覺得有些畏怯。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所以發酒瘋來著,畢竟自己只是一個六百石的羽林監,縱然有些功勛,畢竟資望淺薄。就算有事,也該先找光祿勛李嚴,然后一步步地報上去,怎么就昏了頭,直接沖到當朝丞相府邸,擺出要和他討論大事的模樣。
“可是什么?伯約,有什么想法,只管說來。”
“咳咳…”姜維覺得渾身冒汗,他試探地道:“可這樣一來,長安城里,只剩下虎賁和羽林兩營,是不是有些單薄?而且,而且我仔細想了想過去兩個月里的諸多調動,發現…”
他用手指點輿圖,從長安出發,先往東,再往北:“丞相請看,陰般、新豐、下邽、臨晉、郃陽、夏陽,六個縣的縣兵,也在不斷抽調往華陰一線。華陰那邊有黃公衡的精兵在,要那些縣兵根本無用。而這六個縣的縣兵被抽調后,蒲坂,或者龍門這里萬一有變,說不定…說不定曹軍就能一口氣打到長安城下了!長安城里還沒有足夠的兵!”
他忍不住提高嗓音:“丞相,這些調動,都不是機密,萬一被曹魏利用,恐怕…我是覺得,可能會有麻煩啊丞相!”
諸葛亮笑了起來。
“伯約,你真是有心了。”他又擺了擺羽扇,從容不迫地道:“我們本來沒打算一口氣調動六個縣的縣兵,因為不知道曹軍究竟從哪里來,所以,才索性做得徹底些。”
“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