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深向閻宇拱手告辭,走出驃騎將軍府。
連綿細雨依舊不停,帶來些許涼意,以至于這年輕人連著打了幾個哆嗦。
候在門外的雷氏宗族仆役慌忙為他打起傘,又連忙招呼御者催馬將車駕趕到跟前。
好在監門早就使車駕停在近處了。
監門雖是小吏,但不是誰都能做的,至少眼光要好。
這年輕人雖是第一次來到驃騎將軍府,但進出都有閻宇陪著。再看他身上的衣服雖不逾制,但做工精細,用料昂貴,身上的玉帶更是華美。再一問,原來是驃騎將軍家中掌管事務的弟弟,監門如何會怠慢?
車駕須臾就到,雷深下階的腳步不停,直接就登車起行。
“公子,我們去哪里?”扈從策馬于外,殷勤問道。
“去南市。”
扈從覺得,自家主人的臉色有點發白,卻不敢多問,當即只道:“遵命。”
當年麋氏為徐州豪商,號稱家財鉅億,僮仆萬人。如今漢家朝廷治下的幾家大族,規模只怕猶有過之。不過,朝廷對世家豪強的打壓一向嚴厲,尤其在土地買賣方面,更是苛酷異常,動輒深究。所以諸多豪強大族,乃至文武重臣的族人,都愿意將資財和精力投入到商業上頭。
此前朝廷有意涼州、西域,并隱晦許諾了許多好處,于是涼州世家大族群起支持,連帶著關中人也有意參予。
比如那位在上庸、新城對付了多年蠻夷的扶風孟氏族長孟達,就不遠千里地往第一批商隊里派了代表。
益州南中那一頭,朝廷派出的庲降都督駐地,先是在犍為屬國,也就是朱提郡的北部,之后經過兩次南進,現在已經安穩扎根于建寧郡的滇池一線。而庲降都督李恢本人就是南中大族首領,與他協作的南中地方世族不下數十家。
雖說漢嘉金、朱提銀這些礦藏多已納入朝廷統一管理,可大族本身的財力依然雄厚。他們組建的商隊,每年都會去幾次交州,并有將交州物資經過零關道直接北運成都的記錄。可見商途的利益之大,足使各家大族用足力氣,使沿途千里肅清。
荊州、交州這里,更不用說了。
一來,朝廷向將士們大規模地計功授田,始于荊州交州兩地。這兩地的軍戶農莊規模極大、數量極多,而軍人立功受賞,家境普遍寬裕,購買力旺盛。
二來,荊楚世族本身也財力雄厚。作為最早投效皇帝的一批士人,荊楚人貴實非虛言。
三來,交州物產豐富,海道暢通;荊州得江湖之利,為吳蜀之樞紐;更有江夏這個特殊區域在,得以始終保持與北方的大宗貿易。
由此一來,商業蓬勃興盛,江陵、蒼梧兩地,都已成為天下知名的經濟都會。兩地市稅、工稅、訾算所出,國以富饒。
此時雷深的車駕轔轔向南,出城前往江陵南市。
早前雷遠在樂鄉設樂鄉大市,作為與荊蠻交易貨品的據點,后來交易規模不斷擴大,還特地開通了洈水故道,以便船運。再到后來,隨著蜀中、吳會等地的商賈逐漸加入,雷遠的地位也不斷提高,將樂鄉大市的運作方法逐步推廣,江陵、安陸等地,也都出現了類似的大市。
江陵城的大市,位于江津港和荊州舊城之間,江陵新城以南,所以被稱為南市。
這個市集是在前次荊襄大戰勝利后迅速被營建起來的。州府和郡府劃出了土地,組織進行了基礎建設;隨后在最短時間內,諸多豪商攜手建造了巨大的邸閣、高聳的樓宇。
車駕尚未進入南市的范圍,就已可見連通江津港的專用重載道路,和橫平豎直密如蛛網的內部通行道路。無論哪一條道路上,總是有許多人匆匆忙忙往來,如蜂群般追逐著可觀的利益。
江陵南市的利益,廬江雷氏的宗族產業始終占據相當一部分。畢竟在這個年代,官商勾結難以避免;而論起官位,三州范圍內再沒有比雷遠更大的了。
哪怕近年來雷遠已極少插手自家宗族在商業上 的拓展,但一個發展到某種程度的巨大商業架構,就如一個具備利爪獠牙而行于山野的猛獸。不用主人催促,它就會去四處奔走,不斷捕獵,不斷與同行們彼此挾裹,互相競爭,以求得自身的持續發展與擴張。
在這個過程中,廬江雷氏遣出各地的管事權柄極大,自主行事的動力極強,在許多細節上的操作,甚至雷遠這個廬江雷氏之主也并不能把握。
畢竟一切都是為了利益,當年不法豪強遍布地方,肆意辜榷財利,侵害百姓。如今新興的商業巨頭為了利益,也不介意做些規格外的生意。
雷深看著車外繁榮場景,泛白的臉色慢慢恢復。
他自幼就極敬畏兄長,深知整個宗族在傾覆邊緣的時候,兄長是以何其罕見的膽略扭轉乾坤。所以適才雷遠召見詢問,雷深并不敢隱瞞,立即指出了足以使雷遠看清局勢的關鍵點。
但有些事,雷遠沒有問,所以他也并沒有額外去多說。
江東人的大肆采購,是從上個月開始的,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諸多豪商的管事,全都是精熟泉貨流向的老手,突然發現諸多物資價格急漲,就算一個兩個人疏忽,哪里會全都反應不過來?
要策動遼東兵戈,哪里需要這么多的物資?江東人是準備親自下場,向遼東伸手了!
這局面明擺著!
只不過所有人都覺得,此事無關朝廷;所有人都為了眼前的巨大利益,心照不宣地將這個情況壓住了,不使輕易外傳到軍府、州府罷了。
若不是州府行事粗疏,以致被江東買空庫藏,影響到軍隊的正常糧秣補充…這個情況,商賈們還能再壓一壓,也就還能再賺取一大筆額外的利益。
當然,現在是不行了。
兄長的耳目畢竟敏銳。
他既然注意到了,就必定會以此為由,向江東方面發起后繼的查問。接下去的所失所得,就在于兩方高官的折沖樽俎,而與商賈們沒有什么關系了。
好在,無論遼東掌握在孫氏還是公孫氏手里,生意總有得做。
雷深探出手,用力敲了敲車廂。
扈從策馬過來:“公子?”
“不去南市了,我有些疲倦,回程吧。現在就回程!”
“是,是。”
車駕在路上打了個彎。輪轂碾過路面的積水,濺起水花,有行人抱怨兩聲,撐著傘,繼續趕路。
半個時辰后,驃騎將軍府里,雷遠神情復雜。他喃喃地道:“故君子蒞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達諸民之情!嘿嘿!”
過了半晌,他又嘆了口氣:“總算淵白還知道點分寸。”
閻宇依舊站在廳堂角落,沉默不語。
李貞伏地,額頭冒汗:“宗主,是我疏忽。”
“你剛往成都跑了趟,回來才多久?諸事都要重新接管,一時理會不得細務,不怪你。”雷遠擺了擺手,徐徐道:“不過,江東既然瞞著我們,做了這么大的動作…他們在江陵一定派駐了有力人物就近負責。含章,你持我將令,盡快找出此君來。明日,我要請他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