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開春的時候,北國遼東大地上,依舊銀裝素裹。
襄平城矗立在白色的原野之上,四四方方,氣勢雄偉。城池東北面的衍水和西面小遼水,河冰未化,仿佛青色的琉璃帶環繞城墻;而西南角的首山上林木蒼莽,如同一個高大的護衛,翼護著城池。
自喪亂以來,天下諸侯攻伐,中原板蕩,幾十年里,數以萬計的漢家百姓攜家帶口越過遼澤,在遼東郡這片荒僻之地求一時之安。
最多的時候,襄平城周聚集了將近三十萬人。
初平年間,襄平人公孫度由玄菟郡的郡吏起家,做到尚書郎、冀州刺史,此時董卓當政,其麾下大將、玄菟人徐榮舉薦了公孫度,使之出任遼東太守。
公孫度上任以后,立即夷滅豪強百余家,由是郡中震栗。他又依托襄平周邊的人力物力,東伐高句驪,西擊烏丸,懾服扶余等國,威行海外、擬于王者。
待到建安年間,公孫度將遼東郡劃分為三,自稱平州牧、遼東侯,一度越海收東萊諸縣,以部將柳毅為營州刺史。當時中原征戰不休,公孫度又曾威脅說,將以步卒三萬,騎萬匹,直指鄴城。
這個時期,乃是遼東公孫氏的極盛階段。后來公孫度病亡,而營州的勢力遭張遼擊潰。待到曹公穩定河北,遼東的公孫氏也就只能滿足于遼東了。
公孫度之子公孫康治理遼東十余年,病死。此前曹丕登基繼位,遣使策命公孫康的弟弟公孫恭為驃騎將軍、假節、平郭侯。
以政治地位和實力而論,曹魏東部自北向南,遼東公孫、青徐臧霸、江東孫權這三家差相仿佛。三家都是獨行其是的諸侯,又都沿海,能守望相鄰,彼此自然少不了聯絡。
然而聯絡了數回,有些隱晦的暗示、推動,終究落不到實處。
皆因遼東這里,與青徐、江東不同。青徐諸多地方豪強的首領,是臧霸這個屹立數十年不搖的名將;江東的首領,則是在赤壁大破曹軍的孫權;想要有什么舉措,臧霸和孫權,都能下決心拍板。
而遼東太守公孫恭…
此人近年來體弱多病,還由于服藥過量,成了閹黨。大概生理上的缺陷影響到了心理,公孫恭這數年來遇事猶豫,手段軟弱,越來越不像是以力爭雄的塞外強權之主。許多事成或不成,完全可以一言而決,他卻首鼠兩端,猶豫為人所笑。
這一來,遠隔大海的青徐、江東兩家倒還罷了。遼東政權的內部,難免有人為此感到焦躁。
就在襄平城內,驃騎將軍府邸以東,有一座宅院。這宅院不似城中諸多高官的宅邸那般占地寬廣、雕梁畫棟,反倒稍顯局促。
宅院內的一處偏僻書房里,掌著燈火。
房里有兩人,其中一個中年人,乃是孫權的下屬,車騎將軍東曹掾馮熙。另一名身材健壯的年輕人,則是公孫恭的侄兒,前遼東太守公孫康的兒子公孫淵。
大概是因為多年奔忙聯絡的原因,馮熙的相貌有些滄桑,不復年輕時那瀟灑風儀;大概又因為如今江東的勢力畢竟不似當年,他對著公孫淵說話時,姿態很低,語氣很恭敬。
馮熙念著文書:
“公孫將軍,這些,便是今年貴方的進項,一共五千萬錢。其中兩千萬錢,已經全數換成了蜀錦,裝運的船只現在就在荊州停靠,待往建業轉成海船,經海西、東萊,大約兩個月后海冰解凍,船只正好抵達遼口。另外三千萬錢,按照慣例收買糧食、布匹、鐵器,因為物資數量龐大,所以到得會更慢些…”
“少了。”公孫淵冷冷地道。
“什么?”
“去年你代表孫將軍答應,若將遼東的大宗產出交由江東轉賣,每年可得錢一億以上。因為這個承諾,我在叔父面前力承,擔了許多干系,才達成了雙方的合作。你現在說,五千萬錢?”
公孫淵忽然猛力拍打案幾,嗔目怒視馮熙:“五千萬錢!我遼東公孫氏哪里得不來五千萬錢!就算不用江東人,我直接去找駐在昌平的牽招…他也少不了我五千萬錢!”
他指著馮熙,恨恨地道:“那公孫恭身邊多有小人,早就對我不滿。你們這樣做,定然會生出事來!你們掃的不止是我公孫淵的臉面!信不信我遣人傳話,旬月之內,便讓你們江東的船隊再也不能登門!”
馮熙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口水,神色不動:“那一億錢,確實是我主答應的。去年以來我江東在荊州等地的貿易,也很繁盛。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我主覺得,以貴主之威權,根本不值得一億錢,給出五千萬錢,就已經夠多了。”
身為使者這么說話,真是不想活了啊。雖說公孫淵與馮熙往來多次,有些交情,這時候也恨得當即就往腰間去拔刀:“馮子柔,你當我不敢殺你么?”
“慢來!”馮熙眼光爍爍:“公孫將軍,貴主這些年來局促于遼東,世人皆知他羸弱不能治國。他的威權,與我家主公真有天壤之別,著實值不得甚么。然而,這襄平城中有一人,卻是值的!”
公孫淵猝然一驚。
他手按刀柄,一字一頓道:“馮子柔,你究竟想說什么?不要拐彎抹角!”
“公孫將軍,請看。”馮熙從袖中取出另一份文書:“今年的貿易所得,實有一億五千萬錢。除了我剛才所說,另外一億錢都換成了軍用物資。”
他將文書攤在案幾上,公孫淵低頭去看。
只見這份文書上,密密麻麻寫的,都是武器、甲胄的品種和數量。包括百煉鋼刀、鋼劍、普通的繯首刀、槍頭、矛頭、大戟、長短弓、弩、各種形制的箭矢乃至皮甲、鐵甲、鐵盔、馬鎧等許多類型。
按照文書所寫的種類和數量,輕易就能武裝起一支五千人的軍隊,還是裝備極精良的那種,若放低要求,支撐兩萬人也不成問題。
“我家主上早就聽說公孫將軍在遼東的威望,深知足下有一呼百應的能力、翻覆大局的志向。只不過近來多遭那公孫恭和身邊佞臣的防備,縱有部曲、賓客,卻無合用的器械,大志由此難伸,著實令人慨嘆。”
馮熙微笑道:“所以,我主替公孫將軍想了個主意,將今年貿易所得的大部分,都換成了軍中裝備。這些物資,都已經裝船,船只現在就停在東萊。待到冰融雪消,公孫將軍可以將之全數轉運至襄平,送入軍府的庫藏,也可以另外安排人手接應,使這些物資能為足下所用。”
公孫淵哈哈干笑:“荒唐,荒唐,我要這些軍械何用?”
馮熙一笑,不答反問:“公孫將軍,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