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騎隊兵分四路,立時將整座拒柳堰營地攪得沸騰。
“敗了!敗了!快逃啊!”到處都有曹軍士卒嚇破了膽,丟下武器甲胄,啞著嗓子哀嚎著,失魂落魄地胡亂奔走,而敗兵的奔走擾亂了各處意圖抵抗的曹軍。
交州騎隊緊隨著敗兵沖殺,驅使著敗兵橫沖直撞,當他們自身與曹軍防線對上的時候,嚴整與松散的形勢已然至為分明。
騎隊所到之處,戰旗飄搖如帆,而刀槍甲胄鏘鏘鏗鳴之聲,仿佛一股風暴橫行于冰海,劈破斬浪而前。
交州軍的騎士們很少勒馬射箭,他們就只是不斷地沖刺,如同風暴般掠過敵人,所過之處,沖散敵人,打亂敵人。偶有一些較勇敢的曹軍勇士大聲叫喊著,發起反擊,企圖為其他同伴爭取時間,很快就被這鋼鐵和駿馬組成的風暴吞噬,然后被撕扯成了碎片。
“混蛋!不要亂沖!集合起來!列陣列陣!”許褚憤怒地吼叫著。
眼看己方忽然陷入敗局,他須發戟張,眼里簡直要噴出火來。他用力踢著戰馬的側腹,帶領麾下百余名親衛往復攔截交州軍的騎隊。
通常來說,這條巨漢被公認為曹營諸將中最勇猛者,能在個人武力上與當世任何強手匹敵。他躍馬橫刀,身先士卒地來回狠殺數回,瞬間連斬交州騎士數人,渾身浴血。
常人如他這么連續廝殺,必定力竭氣短。但許褚卻體力旺盛不似常人,他連聲狂吼著,揮舞著手中的大刀,抵著一隊交州騎士的行列再度猛沖。
他身形所過之處,交州騎士們揮舞著長槊、長刀,鐺鐺連響地砍在他加厚的甲胄上,有的劃開了,有的似乎斫中了什么,卻好像完全不影響許褚的廝殺。
馬岱麾下的都尉雷淑一個不防,被許褚逼到近前。
雷淑當年也是廬江雷氏宗族在灊山中的善戰部曲將,威名僅次于鄧銅、丁立等宿將。后來因為站錯了隊,惡了宗主雷遠,故而被壓抑數載,直到雷遠重返汝南時才獲得了將功贖罪的機會,慢慢地積功做到了都尉。
但他始終是雷氏上一代的舊人,與雷氏宗族中圍繞雷遠而得拔擢的新人不算合拍,故而這幾年來轉調到了馬岱麾下,憑著自家勇力蒙頭廝殺,在九真郡曾經率騎隊擊破了異族的象兵,一時傳為美談。
只可惜,能夠在灊山揚名,不代表能與許褚對抗。眼看許褚如撲食猛獸般地沖到,雷淑心里一個格愣,一時手軟,竟沒及時舉起長槊抵擋。
眼看著許褚揮刀直劈下來,雷淑的從騎從旁邊催馬過來,橫身在前舉起長槍,試圖用槍桿擋住刀鋒。可許褚的膂力之大超乎想象,沉重的大刀劈下去,槍桿立即被砍斷,那從騎慘叫一聲,被長刀從左肩胛骨斜著直落到右腹,頓時五臟六腑傾瀉而出,澆了戰馬一身,再黏糊糊地順著馬背往地下流淌。
雷淑在從騎稍后方,本來挺著長槊欲刺,忽然見此慘烈情形,難免驚駭,手上的力量稍稍一弱。此時兩馬相交,許褚揮刀再砍,又輕易砍斷了雷淑的槊桿,刀芒一閃,血光暴現,雷淑整條手臂瞬間離體,刀芒再閃,雷淑的首級被怒血所激,沖天而起。
許褚正待鼓勇向前,后頭交州騎士大至,十數人到數十人包抄過來,刀槍劍戟齊落。許褚怒吼聲驚天動地,起初他雙拳不敵四手,在甲騎的逼迫下連連后退,但沒過多久,許褚部下的虎騎皆至,他竟鼓勇穿插向前,沿途再斬數人,往交州騎士的行列中強行沖透而過。
這一隊交州騎士的沖殺勢頭,被許褚硬生生地阻住了。
畢竟許褚麾下的將士,都是曹軍數十萬眾中特別精選出來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外軍,都足以在一郡揚名,更多有能夠以一當百的強悍武人。僅以武力而論,哪怕他們再怎么猝不及防,也絕不會落在任何敵人的下風!
許褚勒馬回身,身后緊跟著他的虎騎只剩下了三十余人,個個周身浴血,甲胄碎裂。再看后頭,交州騎隊的折損只會比虎騎更多,而他們的沖擊速度因此稍緩。
這一來,諸多曹軍步卒終于得到列陣的余暇!
原本駐扎拒柳堰上的那些曹軍士卒,這會兒根本無人在意了。能夠堅持作戰的,全都是許褚麾下的武衛營將士。這些精選的士卒個個身材魁梧,身披重甲,揮舞著大戟、長刀、骨朵等重武器列隊。
須臾間,陣列便成,哪怕是在全軍動搖的逆境中,依然顯出幾分浩大嚴整的姿態。
“好!好!”許褚哈哈大笑。
然而他再回身時,忽然又覺得哪里不對勁,于是稍稍愣了愣。
“將軍!魏王在那里,我們須得盡快和魏王匯合!須得護住魏王!”邊上一名從騎提醒他。
這話任何時候都很在理。許褚連聲稱是,立即道:“步騎各隊隨我來,向魏王靠攏!”
說著,他當先便往曹操所在之處趕去。
許褚之雄武,天下知名。當日他帶領宗族部曲投奔曹操,便得曹操稱贊說:“此吾之樊噲也。”然而樊噲終究只是樊噲罷了,許褚本人并不擅長指揮作戰,也從來沒有親自負責一處戰場的經歷。
由此,在戰場局勢的判斷方面,許褚算不得出眾,他便沒有注意到,眼前局面的危險。
整個拒柳堰營地設在長條形的自然堤上,營地大致呈東西長而南北狹窄的弧形。交州騎士兵分四路殺進營地深處,一時間將整片營地截成了五段。而這五段的情形,全都清晰地落在了身處營地南側的馬岱眼中。
此前曹操車駕入營,無數旗幟麾蓋高舉,遍布營中各地。但曹操本人究竟在哪里,其實馬岱看不分明。畢竟他不是曹軍出身,很難迅速分清楚那些旗號或人員裝束都代表什么含義。
但現在,他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馬岱也是數十年拼殺到今天的地位,身當鋒鏑的次數不少于天下任何名將,就算分不清曹軍旗幟、人員的細微不同,卻能夠分辨出戰場上細微的調度動向。
久經沙場如他,只瞥一兩眼就能夠清晰地判斷出,哪一處的攻守最是激烈,又是哪一處營地隱然為各處曹軍意圖匯集。
這樣的情況下,曹操在哪里,不就昭然若揭了嗎?
“東面第二處營地,曹操就在那里。”馬岱盡量保持穩重的語氣,對部屬們道:“那里再往后,便是連通瀴水兩岸的一處人工堰堤,上有橋梁。曹操很容易調勇士斷后,自家從橋上撤走,我們得夠快,夠猛,不懼犧牲。”
部屬們人人奮起,皆道:“將軍放心!便是拼了我們的性命,也要…”
正說到這里,忽聽得后方蘆葦蕩里有短促的號角聲響。
“嗯?”幾名部將俱都疑問。
這些號角聲代表的意義,大家都很熟了。頓時有人厲聲罵道:“這是讓我們等一等?哪一部在后頭?軍情如火,戰機稍縱即逝,那是能等的嗎?”
唯獨馬岱平靜地搖了搖頭:“那就等一等。”
“這…”
馬岱和部將們談話的時候,姜離在蘆葦蕩里探出了頭。
通常來說,向馬岱以號角傳信的人,怎也該是個同級別的將軍。但姜離這位任暉麾下的強弩都尉是廬江雷氏的灊山舊人出身,資歷極深,偏沒有這些顧忌,直接就向馬岱吹號示意。
馬岱所部凌晨先行,雷遠麾下各部也陸續出發,全程強行軍,不留絲毫余力。其中,由以任暉所部曾往來雞鳴山與拒柳堰兩地之間,熟悉道路,為全軍先鋒。
任暉的部下里,又以姜離速度最快。姜離令部下們拋棄副手武器和一切不必要的甲胄、糧食、飲水、帳幕等物,只帶著弓弩和箭矢全速奔行。因為騎士需要在半路上歇馬,他們竟然緊隨著馬岱就趕到了!
他的部下們接近拒柳堰時,一邊奔行,一邊裝配連弩、強弩,直入蘆葦蕩中,而撞進他眼簾的,便是曹軍各部簡直再明白不過的調度…都是積年的廝殺老手了,誰還看不明白嗎?
“東面第二處營地!瞄準了那里!所有人全都瞄準了!”姜離大聲喊著。
他的耳朵里,聽到無數鐵質的弩機被打開、硬木鐵胎弩臂被扳彎的格格聲響,聽到獸筋所制作的弩弦拉得愈來愈緊,隱約在空氣中震顫。
這種聲音他聽得太熟了,無需部下的屯長們匯報,他便狂喊道:“射擊!射擊!把弩矢全都射出去!”
交州軍的強弩都尉,是純以弩箭破敵的專業軍人。都尉下屬有有連弩三百具,腰引弩一百具,并及雜項弓弩若干。單以武器配備的數量和精良程度而言,著實比荊州軍更強。
這時候姜離部下所有的連弩、腰引弩和它類弓弩一齊施放。只聽空氣中“嗡嗡”地一連串暴響,震得人耳膜生疼。隨即,一道黑色的云氣仿佛活物那樣,張牙舞爪地騰空而起,越過數百步距離,向著拒柳堰高處、東面第二段的營地飛撲!
馬岱和部屬們都仰著頭,看著這團閃著寒光的猙獰云氣從頭頂飛過。
有人覺得頭皮發涼,下意識地哈哈一笑,有人粗魯地罵了一句。
馬岱單臂擎起長槊,劃了個圈:“可以了!隨我來!隨我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