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田豫攔阻,以曹彰的剛勇性格,多半會領兵沖殺在前。
然后這場可怕的伏擊,就很有可能把魏王的次子、統領荊北兩地豫州曹軍的驍騎將軍、鄢陵侯陷在陣里!
此前曹彰以小部精騎突陣,關平親自上陣阻截,并以誘敵之策,伏殺了曹彰麾下的兩百余虎豹騎精銳。但這不過是下一步誘敵的前奏罷了,當曹彰誤以為掌握了荊州軍的實力,打算憑借強力一舉摧破的時候,便陷入了第二次的誘敵之策。
這一次,才是真正針對曹彰和曹軍精銳的必殺之局!
曹彰并不怕死。他在參與中原戰事之前,曾經久在北疆與異族作戰,邊疆上人命如蟻,每日里刀劍染血的情形,他早就習慣了。但是,當他想到這情形會給父親帶來怎樣的羞辱,會使父親惱怒到何等程度…他失落,驚恐,簡直要發抖。
所幸有田豫在。
曹彰再看田豫時,眼中便多了幾分對老搭檔的尊重。
“國讓,多謝你!”
而田豫依舊是一副疲沓沓的神情。
他早年即為幽州俊彥,在北疆極有影響力,投靠魏王也很早。然而,或許因為與玄德公的舊誼在前,遭到魏王的忌諱吧;他的宦途輾轉于千石、二千石,整整十八年了。這十八年里,他想了很多,最終放棄了,滿足于眼前這些。
哪怕去年起出任南陽太守,他也提不起精神。南陽早就不是漢時的富庶大郡了,郡中到處都是諸軍的塢堡。所謂的太守,也不過是曹氏親族將領的副手而已,并沒有多少實權。
這可不是什么好職位。不僅要時時刻刻警惕著為主將查遺補缺,還要把功勞讓給主將,黑鍋自己來背,至于死一些雜胡部曲為主將趟路,那簡直理所當然,不值一提。
故而田豫并不回應。
他全神貫注地環視戰場,時不時屈指默算。
此前所見的那些腰引弩,足以摧毀密集行動的甲騎;而這一次,戰場上又出現了十矢連發的連弩。
這種連弩對整片戰場形成了覆蓋式的打擊,缺少甲胄保護而行動范圍又被濕地所限的雜胡騎兵,在連弩面前和靶子沒有任何區別,只能被肆意屠戮。
連弩密集射擊了五輪或者六輪,箭雨才稍稍停歇。或許是弩機需要維護,又或者弩矢不足。
田豫本人在率軍對抗胡族的時候,也多用弓弩,故而算得上曹軍陣營中弓弩方面的大行家。不用親見連弩的樣式,他就能斷定,這種連弩使用的弩矢必定不是尋常規格,更不能與箭矢通用。故而攜帶數量用完,會有個由專門的輜兵上前,補充調運的過程。
這時候,己方就可以稍稍喘息。
不過,雜胡騎兵們也無所謂喘息了。伏擊開始沒多久,被他派到前方的雜胡騎兵便至少折損了兩千余人。
那已經不能算傷筋動骨了,而是毀滅性的打擊。前方斥候紛紛回報,無不面色慘澹。但田豫并沒有什么痛惜神色,仿佛這些雜胡真的就如草原上的牲畜,可以招之即來。
他道:“共計七處伏擊,三處在樓子汊周邊,兩處在康坡汊,還有兩處,分別在交丫灘、石羊灘。這是精心準備的伏擊,覆蓋了我軍能夠快速通過的多條道路。”
曹彰微微頷首。
田豫繼續道:“這七處伏擊地點,荊州軍至少動用了弓弩五千具。嗯,其中弓、弩大約各半,有一處用的還是腰引弩,另有三處動用了連弩,連弩總計不下一千具!子文,我久聞益州軍的連弩殺傷力驚人,今日才知,荊州軍竟也已經大規模配備了此物…漢中王的財力、物力竟豐沛至此,也實在叫人吃驚。”
曹彰又點了點頭。
這時候的他,思路有些遲鈍。
他素來以勇武超群自許,此前見識到了荊州軍腰引弩齊射時,他第一反應就是盤算,自己若撞見這情形,能否抵擋。
盤算的結果是,抵不過。數百把腰引弩的威力,哪怕個人的勇力通天徹地,也沒法抵擋。
此番又親眼目睹了荊州軍連弩騎射的威力。他依然下意識地盤算,自己能否抵擋。
結果是一樣的,抵不過。連弩的弩矢威力不大,應當穿透不了重甲,可是哪有人馬全身披甲的?人總得露出面門、馬總得露出四肢吧?曹彰幾乎能想象到,自家面門被釘滿箭矢的狀態,哪怕只是想想,也讓他渾身不適。
荊州軍怎么就能有如此利器?
之前數年,曹劉兩軍在荊北拉鋸作戰的時候,曹彰不是沒有見識過彼輩的弓弩之利,但數以千百計的腰引弩和連弩,真的超過了曹彰的預料!
在宛城、許都、鄴城等地,曹氏也設有專門的工官、作場。曹彰隱約記得,如腰引弩之類,鄴城和許都的工官都有制作,但因為工官所制產品的質量參差不齊,發往軍中以后保養又很復雜,故而始終沒有得到大規模運用。
至于連弩這種東西…
他雖然長期領兵在外,但畢竟是魏王次子,在鄴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的印象里,關中之戰后,鄴城有司曾經專門討論過,也仿制過同類的產品。但仿制出來的東西過于龐大了,也太容易損壞,所以很快就被束之高閣。
誰能想到,荊州、益州等地,竟然推廣使用了這等利器?他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一萬多人的荊州軍本部,就攜有兩三千的強弩,其中包括腰引弩和上千的連弩…這樣的話,他們據城據寨而守,誰能打得動?誰能壓得住他們?
而在野戰的時候,將士們要突破這樣的箭雨,又得付出多少代價?
想到這里,曹彰簡直不寒而栗。
與他相比,田豫要冷靜的多:“子文,這未必不是好事。”
“什么?好事?好什么?”曹彰連聲喝問。
“雨季要到了。”田豫道:“荊州軍愈是仰賴弓弩之利,愈容易受到雨季的影響。他們的弓弦會浸水損壞,他們的弩機會生銹,他們的箭矢會脫膠。而我方的騎隊縱橫馳騁,依舊無往不利。”
曹彰控制住情緒,想了想:“有理。”
他揪了揪胡須,長嘆道:“只是,父王要求我用一場勝仗來激怒敵人。如今,這勝仗卻在哪里?莫非我要等待大雨時候,再行攻伐?”
“大可不必。”田豫搖頭:“歸根到底,魏王要的,是確保荊州軍會抓緊時間北上作戰。子文你想,隨著雨季綿延,荊州人的弓弩之利只會愈來愈弱,不會愈來愈強。由此看來,他們必然會盡快北上。魏王擔心他們不來,倒是多慮了。子文能探出荊州軍的戰法底細,有功無過。”
“可是…”
田豫說來輕巧,曹彰卻沒膽量就這么回報。他心中猶豫,眼前又見著前隊將士們慘痛損失,不禁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兩腮的肌肉都鼓了起來。
這時他忽聽田豫又道:“子文一定要勝一場,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曹彰打起精神:“國讓有何良策?”
“須臾間安排下七個位置的同時伏擊,關坦之的用兵較之當年,大有長進了。荊州軍的訓練有素,也可見一斑。不過,為了自如指揮這七處伏擊,關平自身必須極度靠攏前線才行。”
田豫指了指距離他們兩三里處的一個方向。
曹彰凝神去看,果然發現在那片林地后方,隱約有多面荊州軍的將旗飄飛。
“趁他們的本部貼近,子文帶領本隊奇襲,怎么樣?”
曹彰面沉如水。
過了半晌,他道:“焉知這不是關平再次設下的誘敵之計?退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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