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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遠看似鎮定安閑,其實畢竟將逢大戰,心中也難免焦躁。
這種焦躁,隨著天色漸漸晦暗而增長。
在將士們建起營地,準備休息的時候,雷遠始終站在屯堡以外較接近道路的開闊地方,向遠處探看。他看到西面的濃云仿佛層層疊疊的巨浪,漸漸壓下陽光;而東面的天空中,云層更低,還呈現出暗紅色,像是有個巨人用鮮血在上面涂抹過了,再凝固下來。
估算距離,這是枝江城中的火光映照,顯然城池已經陷落了。
雷遠盤算了會兒。
枝江是江陵城西面的重要屏障。江東兵馬自東面來,只用一日,就已掃蕩了江陵城周邊的諸多據點,枝江既然易手,對江陵的陸上包圍態勢就已形成。而枝江易手之后,江東水軍就能毫無顧忌地進駐沱水碼頭,完成對將領的水上包圍。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類似當日曹仁揮軍南下之時,只不過江東動用的兵力更多、進展更快,而水軍優勢更為曹軍萬萬不及…拿到沱水碼頭之后,江東的艨艟戰艦就可以繼續上溯,隨時能夠截斷宜都郡南北兩岸的聯系了。
可應該來此集中的部眾,至今還沒有到。
雷遠是正經從鋒鏑廝殺中崛起的戰將,深知真到了面對大敵的時候,光靠著中樞授權,并不能使自己的號令順利達于各地。
霍峻這個宜都太守,能否站在大局出發,支持新的作戰計劃?我雷續之離開宜都快三年了,對各方的號召力還在么?此前留置宜都的眾多人手,如今究竟可戰不可戰?
雷遠本來很有把握,現在忽然又好像沒什么把握。
按雷遠的本意,是想親自渡江與霍峻一敘,但軍情緊急至此,又容不得他走這一回。于是,他只能在山間繼續等待。
越等,心里越是不安,山間風涼,他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他提筆寫了幾封書信,換了扈從來,打算命之再快馬分送。
書信交到扈從手里,他又道:“等一等。”
扈從不解。
雷遠忽然覺得,信件中的辭句過于急迫,反而會起反作用。他徐徐道:“天色將晚,山間馳馬多有不便。且等一等…明天再說吧。”
“是。”
恰在此時,后方有騎士喜形于色奔來稟報:“宜都各地的兵馬陸續趕到了!有劉功曹的袍澤伙伴們、文縣尉的部曲、夷陵徐縣尉的部下、沈老將軍的部曲,樂鄉段校尉麾下甲士,還有沙摩柯的族人和霍太守的帳下精騎!”
聽這騎士興沖沖報來,雷遠身邊所有人幾乎同時緩了口氣。
陶威算了算:“這幾部俱都響應的話,能有三千五百人,再加上我從荊山中召來的蠻部千余人,馬岱將軍所部精銳千騎,合計六千人。”
其實全力抽調地方宗族部曲,再動用宜都諸縣郡縣兵的話,還能更多,畢竟宜都身當荊益兩州之咽喉,一向都被當作僅次于江陵的軍事重鎮。但那就過于削弱霍峻的力量,將夷道城逼上險境了。
所以雷遠向霍峻索要的,或是廬江雷氏留置在宜都的部曲,或是利于戰場指揮的自家故舊。霍峻另遣來的帳下精騎,算是額外驚喜。
雷遠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他平靜地道:“足夠了!”
眼看此時山道間人馬喧騰之聲響起。遠遠望去,一支支部隊點起火把行軍,仿佛一條條的火龍蜿蜒飛騰在山中。他又道:“遣人快馬通知,讓他們熄滅火把!莫要露了行跡!”
之后便是一陣忙亂。
趁著天中尚有余光,數千人終于趕在完全昏黑之前進入了屯堡。各路軍校分頭督促將士們不得喧嘩,但畢竟人多馬多,將士們又面臨戰前的激動狀態,難免吵擾。
回到雷遠身邊的陶威注意到雷遠在皺眉,連忙解釋道:“此山周圍絕無人跡,我已吩咐哨探、游騎,額外多散出二十里,凡是這時候還往深山中來的,必是探子,一概抓了。反抗者格殺勿論。”
雷遠點了點頭。
李貞從屯堡里出來,站在路邊四面探望,像在尋找什么。
陶威向他連連揮手。
李貞一溜小跑過來,身后跟著一名細目豐髯的高大武人。待要介紹,雷遠已笑道:“仲邈有心了!季思,一路辛苦!”
霍峻的本身實力,源于枝江霍氏宗族。而宗族部曲掌握在霍氏這一輩的四兄弟手里,長兄霍篤病逝后,排行次席的霍峻繼任族長,代領其眾。而部曲中較精銳的一隊騎兵,始終有四兄弟排行最末、而勇名最盛的霍存霍季思手中。當年雷遠在荊州與霍峻往來熟稔,曾登門拜會,見過霍存。
霍存向雷遠恭敬施禮,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將軍,兄長讓我帶來的這些。”
雷遠接在手中:“這是?”
“是到今日午時為止,夷道城里收到的全部軍報副本。另外,還有霍太守手書的宜都郡軍情。”
“能有仲邈在宜都,真是太好了!”雷遠向霍存頷首示意,隨即道:“我們收到的軍報呢?一并取來!”
他向周圍看看,選了塊平坦大石,把軍報取出。他一份份地看過,時而陷入深思。
李貞連忙指揮扈從們取來松明火把,又繞著眾人張開帳幕,遮擋山風。
因為吳軍突然行動,荊州東面各處城池、軍寨在極短時間內同時受到攻擊,緊急發出的軍報常常彼此矛盾,又因為驚恐而夸大其辭,但真正有經驗的將領,能從數十份乃至更多的軍報中找到可靠的內容,用蛛絲馬跡拼湊出敵軍的真實動向。
而荊州的防務,是雷遠無數次推演過的內容,他要尋找其中的脈絡更不為難。
當劉郃、段豐、文四等將校陸續匯攏過來的時候,雷遠已將軍報全都看過,他垂著眼眉,把軍報按照原樣仔細分成兩摞,分別放在木匣里。
在他身前,雁翅般排開的二十余名將校盡皆屏息以待,遠處扈從衛士們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亂出言。
雷遠在生活中從不看重繁文縟節,他在宜都的時候,與部屬們談笑從沒有架子。可數年過去,他畢竟已執掌一州,而眼前的將校們大都還停留在郡縣輔佐官的級別,實在沒法不持重相待。
何況愈是到了大敵當前的關頭,所有人愈是會把希望寄托在戰無不勝的統帥身上。無論雷遠本人怎么看待自己的軍事才能,此時在場眾人無不堅信雷遠能帶領他們奪取勝利。
于是,當雷遠若有所思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敢高聲出氣,唯恐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樣的靜默持續好一會兒,直到雷遠從沉思中驚醒。他看看四周眾人宛如泥塑木雕,不禁笑了起來:“你們這是做什么?難道從前都沒打過仗,嚇著了?”
此刻圍繞在雷遠身旁的部屬們,或如劉郃,昔日在雷氏部曲體系中處于較外圍;或如文四,因為年長而退出部曲主力,轉而安置到地方,除了馬岱和數名騎將以外,都沒有直接受雷遠指揮作戰的經歷,有些地位再低些的軍校,還是頭一次距離雷遠這般接近。
聽雷遠這般說來,眾將頓時便覺得輕松了許多,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瞬間瓦解。
文四應聲道:“上次見到的是奮威將軍,這次卻見到了董督交州的左將軍,是以小人腿軟害怕。”
雷遠長嘆:“文四,你若早幾年有這口才,現已做到將軍、校尉了。”
眾人無不大笑。
笑過幾聲,雷遠正色道:“各位,玩笑開過,談打仗的事。江東背盟,事出突然,但中樞對此并非是沒有預備。我身來荊州,便是受軍師將軍諸葛亮的委托,協助前將軍云長公應對局勢…各位放心,此戰有勝無敗,我有把握!”
眾人齊聲響應。
雷遠往身旁的灌木從中隨手折斷一截,持之于面前的泥地點劃:“江東的兵力雖眾,卻分散鋪開各個方向,在我看來,彼輩大概分為三個部分。”
眾人一齊向前,俯首觀看,身上甲胄兵器碰撞,一陣鏗鏘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