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松了口氣。
他同樣注意到了戰場西面的動靜。
那處的動靜,證明龐統的謀劃成功了。
劉備從來就沒有打算靠甘寧的百騎來挫敗敵人,劉備要求面見曹操和甘寧的縱騎擾亂,都只是為了拖延時間。現在,竭盡全力拖延出的時間,被援軍利用上了。
而曹操即將從搶占主動權的一方,變成被動應付的一方。或許曹操自己都沒注意,但他所統帶的軍隊,已經不似先前那般乘勝而來、氣勢洶洶了。
想到這里,劉備對龐統重又生出贊賞。
龐士元喜好奇計是真的,聽從他的話,動輒大勝或大敗也是真的。但落到具體作戰時,這位軍師將軍對人心細微變化的把握,真有獨到的地方。
便如適才的謀劃,曹軍從猛烈不休的追擊中忽然暫停,是士氣下滑的開始;曹操在萬眾矚目下策馬奔回本營,是士氣下滑的第二波;后方忽然有敵騎殺出,原本擺出的軍陣不得不反復調整,這是士氣下滑的第三波;而現在,強有力的援軍真正從西面進入戰場,則是曹軍士氣下滑的第四波。
此消彼長之下,這一仗,己方應當不至于大敗,但能不能贏,還要再看。
只不過,營造出此等局面的手段,未免太險。如果曹操壓根不給我會面的機會,繼續猛攻?如果曹操完全不被我的言語所惑,只顧催軍?如果甘寧所部未能牽扯曹軍的注意力?那樣的話,結果豈不是…劉備嘆了口氣。
要用士元之才,就得接受這些。在士元眼里,戰陣廝殺大概和樗蒲差不多,都要碰運氣。
老實說,這手段還有些下作。想到對曹孟德虛虛實實說得那些,劉備心中忽然有一絲愧疚。但這一絲愧疚,隨即又被層層謀劃所壓過。數十年的死敵,誰還不知道誰呢?難道真以為落到曹操手里,還能去做左將軍豫州牧,繼續等著曹操在后院宴請嗎?
爭奪天下的道路盡頭,只有一個人能勝利,而失敗者,只會化作累累枯骨,粉碎在勝者的腳下!
“大王?”一個穩重平和的聲音打斷了劉備的遐想。
那是趙云。
今日廝殺如此慘烈,劉備自己都好幾次上陣,長劍上沾了血,在張飛受傷昏睡之后,趙云和陳到身為公認的勇將,更是左沖右突,到處救場。
陳到的甲胄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身上也受了好幾處輕重不一的傷,麾下騎兵存者已不到三成。而趙云雖然也血漫征袍,可行動依然矯健,除了嘴唇明顯干裂以外,簡直不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
“大王,漢升將軍所部已經迫近戰場。是否需要我沖一沖曹操的本營,掩護他們展開?”趙云問道。
戰況發展到這種程度,劉備反而越來越鎮定。他拍了拍趙云的臂膀:“漢升自有把握。子龍莫急,再等一等!”
頓了頓,他從鞍橋便接下水袋:“子龍,喝水!”
橫江將軍甘寧是全軍的先鋒,是帶領百騎最早進入戰場,為玄德公爭取時間的一枚棋子。而真要影響到數萬人對抗的大局,非得有強力的軍隊投入才行。
這支軍隊已經到了,劉備對他們充滿信心。
這是長期駐扎在涪城的一支精銳之師,是劉備所仰賴的總預備隊。在去年底,這支預備隊兵力規模約在一萬五千人。他們訓練有素,隨時保持戰備狀態,無論馬匹、軍械、物資、糧秣的配備都長期按照戰時規格配比,一旦有事,則作為足以扭轉戰局的強大力量。
眼下他們千里迢迢趕到戰場,當然不可能保持一萬五千人的規模。但哪怕只來了半數或更少,也足以對曹操所部展開沉重一擊!
畢竟帶領他們的,是后將軍黃忠,是荊州武人的首席,是在漢中斬殺夏侯淵的大將!
須發皆白的黃忠按轡徐行。
雖然前方戰場上,南北兩處都紛亂如沸騰的大海,乍一看簡直毫無頭緒。但黃忠只瞥一眼就明白,玄德公那邊還能堅持。有翼德和子龍在,還有那么多精兵猛將,這支部隊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敗的。
而甘興霸這廝…
想到與甘興霸為同僚的操心時候,黃忠搖了搖頭,笑了起來。
怪不得他為雷續之副將的時候,惹得雷續之將他囚禁起來,上表彈劾;怪不得玄德公思忖再三,把這廝投到后將軍的指揮序列里。好在我黃漢升年紀大了,胸懷開闊,否則真容不下這個粗胚!
然則,這廝雖然性格兇橫粗暴,動不動惹人發怒,可在戰場上,他真有自己的一套東西。只靠百騎,他還真把曹軍給擾亂了,直到現在,還牽制著好幾千人!
這廝干得真不錯。
可我黃漢升也沒來遲,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
當年漢中一戰之后,黃忠因功被拔擢為后將軍。但很多將士都覺得,黃忠在荊州時素乏威名,投入玄德公麾下多年,也只有斬殺夏侯淵這一次大功。僅憑此就進入四方將軍行列,無論與關羽、張飛這樣的天下名將相比,還是與雷遠這種功勛赫赫的后起之秀相比,都顯得勉強。
身在江陵的關君侯就對此頗有不滿,還公開說什么,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
黃忠自己倒并不太介意。
他年過六旬,見得世事多了。年輕時,他整日里和江東的太史慈殺來殺去,結果功勛都歸了頂頭上司劉磐;中年時他稀里糊涂地降曹,又稀里糊涂地降劉;這大半輩子里,許多選擇都不是他自己要的,但不接受也不行。
但不介意,不代表黃忠沒有想法。他也有身為武人的自尊,他也希望能證明自己配得上后將軍的地位。眼下便是最好的機會。
此時一支曹軍騎隊殺到。
之前甘寧百騎縱橫,幾乎殺得本軍動搖,曹軍鐵騎一到,以十倍以上的力量強行迫退甘寧,將他遠遠逐到渭水岸邊。正收兵回來,帶隊的騎督撞見黃忠所部迫近,他連忙橫向抄截,試圖打亂黃忠所部的陣列。
他們逼到近處,黃忠拔出腰刀,向他們指了一指。
此刀名為“赤血”,是黃忠在南郡得到的寶刀,他持此刀在漢中擊夏侯淵時,一日之中手刃敵人百數。
數年過去,黃忠老了。他已沒有與敵人近身搏戰的體力,這把刀也成了擺設。但他這一支兵馬的戰斗力,卻只有更勝當年。
隨著黃忠腰刀一指,三百支箭矢隨著他所指的方向飛射過去。以軍校呼喊口令為節奏,短短數息之間,隨即便是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第五輪。每一輪都有三百支箭矢,太過密集的箭矢幾乎要在空中互相碰撞,仿佛烏云般覆蓋了極大一片區域。
密集到這種程度的箭矢已經不是任何甲胄所能抵御,五輪射罷,曹軍騎兵哄堂大散,至少五十余騎被連人帶馬射得刺猬一般。還有失去騎士的戰馬和失去戰馬的騎士同時哀號,有人連滾帶爬地逃走,也有人走了幾步,倒地死去了。
連續發出五撥密集的箭雨之后,簇擁在黃忠身邊的弩手們兩兩結對扳動弩機,助手則從身邊的箭袋里取出五支八寸長的鐵箭壓進木制的卡槽中,使卡槽里的箭矢恢復為十支。
所有人的動作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彼此配合得既迅速又熟練,仿佛農夫在拾掇自家的農具一樣自如。
這是軍師將軍諸葛亮去年開始試行損益的連弩。因為弩機結構復雜,制作不便,成品的價格昂貴,對操作也有獨特要求,所以至今尚未能真正推廣。只有黃忠所部專門受命配合,組建了一支千人規模的部隊,配備三百具連弩。
今日便是這些連弩首次正式上陣。
黃忠滿意地看看戰果,對弩手們喝道:“仔細看一看,弩臂有無變形?弩機可有缺損?若有不妥,立即更換!”
弩手們立即檢察自己的武器,發出一陣嘩嘩的輕響。果然發現有一具弩機壞了,隨軍工匠慌忙上來拆解。
其余眾人都道:“將軍,好著呢!”
“那就跟緊了,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