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
傍晚時分,夕陽余暉映落,照見矛戈熠熠生輝。天氣還沒有冷,但北面的風開始劇烈起來,吹得滿城軍旗獵獵。張飛站在城頭,眺望城下幾隊正在訓練的將士,見他們彼此刀來盾往,叱咤出聲,只覺手上癢癢。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副將范強道:“自從來到漢中,整整兩年多未逢一戰。卻不知,此番能不能有機會狠狠廝殺,過個癮。”
范強是張飛的河北涿郡同鄉。初平二年時,張飛為平原相劉備的別部司馬,分統部曲,他的同鄉、舊友很多都在邊郡從軍的經歷,遂來投奔。其中便有范強。當時范強二十來歲,是個雄赳赳的年青壯士,如今已快五十了,成了經驗豐富的宿將。
張飛直屬的部下約有一萬六千人。在漢中王麾下,是規模僅次于關羽所部的主力部隊。關羽所部,這幾年陸續引入荊楚豪杰,比如負責水軍的中郎將陳鳳,便是被關羽一手拔擢起來的荊州水賊。
而張飛則不然,他的部屬,始終都以跟隨漢中王和他自己許多年的河北元從為骨干。一方面是因為張飛的性子稍稍粗疏,要靠元從諸將治軍作戰的豐富經驗來彌補;另一方面,也因為張飛的脾氣急躁,容易發怒與人沖突,趕上他焦躁的時候,要么一頓鞭子,要么一頓痛打,只有老部下們習慣了,彼此相處得來。
便如此刻,聽得張飛這般說,范強不禁道:“將軍,你怎么就未逢一戰了?過去兩年里,咱們在各處深山棧道間,與曹軍的小規模廝殺試探二三十回總有吧?那一次少了將軍你?方面大員偷偷覷與人持刃搏殺,將軍,你這可是…”
張飛大手一擺,斷然道:“那些都不算!”
“什么不算?”城臺下有人接口。
張飛狠狠瞪了范強一眼,大笑起身道:“說些閑話罷了,算不算都是小事。士元,你何時來的?”
坡道方向腳步聲響,龐統登上城臺。
“翼德傳來如此重大的消息,成都怎能耽擱。這不,急令我到漢中主持局面…我大前天晚上出發的,火急趕到這里!”
張飛身為右將軍、假節、漢中太守,是益州北方戰線的負責人。但龐統開口就說自己來主持局面,像是把張飛當成了下屬。張飛倒也并不生氣,他反倒關心地問道:“大前天晚上?士元,你一路上都不休息的嗎?”
從成都到南鄭的道路蜿蜒曲折,要翻越重重關隘,按照去年標定的路途,足有一千三百多里。龐統居然只用了三天就趕到,這其中固然要歸功于道路修繕的成果,但也可以想象,龐統趕得多么急。這對精力和體力,都是極大的考驗。
張飛站得近些,看看龐統明顯顴骨突起的面容,愈發擔心:“呃…士元,你吃了沒有?”
“今天路上吃過兩個餅,這會兒不餓。若有熱水也拿些來飲。”龐統隨口應答。
張飛立即往坡道方向喊了扈從,讓他們取水來,又一迭連聲道:“再取些食物,要軟的!”
龐統道了聲謝,在臺階上踞坐下來。大概因為被馬鞍磨破了大腿,兩條腿分得特別開。他問:“北面有什么新消息?”
張飛往龐統身邊落座,接下腰間的皮囊:“士元先喝兩口涼水,潤潤嗓子。”
龐統解開皮囊一聞,頓時翻了個白眼。這哪是水?分明是酒!他也不多說,咕咚咕咚喝了兩口。
此時范強很是機靈,從扈從手中捧來幾分帛書:“軍師請看,這便是過去幾天里,關中方向傳來的消息。”
龐統當場翻閱,而張飛唯恐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殷勤地取了火把,為龐統照亮。
翻到第二份的時候,龐統的手一頓,面色一沉。
“馬超集兵冀縣?他知道了?”
馬超的假涼公政權,從來不在曹劉兩家的眼中。這個這個政權既沒有治理地方的基層體系,也沒有完整而運行可靠的中樞,其實質,無非是劃了四個郡的地盤,供馬超和他的蠻夷部落盟友們就食而已。然而,馬超本人確實兇悍絕倫,兼之身具羌胡部族間的龐大號召力,堪為勁敵。
所以此前成都中樞商議應對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便是不能將這機會讓給馬超。若給馬超搶先一步攻入關中,則他憑借關中資財,招降納叛勾結異族,轉眼就能聚攏起數萬乃至十數萬的羌胡大軍,而將漢中王捆鎖在群山之南。
所以身為軍師將軍的龐統才會這么急著趕到漢中。皆因只有他在,才能針對關中、隴右的種種情形,做出及時有效的應對。
可惜慢了一步。
馬超在關中漢家士民當中全無人脈可言,甚至涼州漢家士民也多有厭惡他的。所以,之前有關曹操重病的消息,他完全蒙在鼓里。但曹丕領數萬兵東向這樣的大事,看來終究瞞不過他。
這可就麻煩了。
范強見龐統皺眉,解釋道:“曹丕領兵離開長安兩日后,關中諸將里頭,又生內訌…”
“是張橫,對么?”
張飛和范強都露出欽佩的表情。范強道:“軍師高明,正是張橫與其他諸人鬧翻了。”
昔日馬超、韓遂等人在關中聚兵數以十萬計,為首渠帥十人,號稱關中十將。后來韓遂信了曹丞相的邪,帶人火并馬超,又揮軍南下漢中,結果兩年之內,曾經威風赫赫的關中十將分崩離析,韓遂自己身死,只剩下侯選、程銀、張橫、馬玩四人依附于平賊將軍閻行。
這四人之中,侯選、程銀、馬玩三人其實都是河東人,唯獨張橫資歷最老,是涼州本地豪杰、數十年堅持不懈造反作亂的賊頭。故而一旦他們得知中原有變、曹丕將要東進奪位,侯選等人想到的或許是且看風色,而張橫恐怕立即就會想到,要再次結連馬超,重現羌胡大軍盤踞關中的盛況。
“張橫去投馬超了?”龐統問道。
“他與侯選等人作戰不利,沿涇水后退,現在屯兵于漆縣。”
“馬超呢?”
范強嘴拙,說不清楚,于是替龐統翻到再下一份軍報:“軍師請看。”
龐統看過,冷笑一聲:“這廝倒也奸滑。”
原來就在兩天前,馬超忽然大張旗鼓地聲稱說,有依附于他的羌胡部民走散到安定郡境內,然后帶著數千人進入安定,搜索走失的部民。結果在青石岸一帶與安定太守蘇則的郡兵對峙起來。
“青石岸?”龐統問道:“就是安定郡治所臨涇城西面那個?”
“正是。”
龐統沉吟片刻,徐徐道:“馬超領兵越隴而至安定,看似與蘇則所部對峙,其實進退自如。若整樁事出于曹操的奸謀,曹丕旋即回軍,則他就只是為了找自家走失部民。若關中確實空虛,他隨時可以擺脫蘇則所部,匯合漆縣的張橫,聯兵攻入關中。侯選、程銀、馬玩素來都是墻頭草,毫無節操可言,馬超本人一到,他們很可能倒戈而降,接著馬超只需擊破閻行,便可以搶在我們之前攻破長安!”
范強忍不住道:“閻行此人,也未必多么忠誠。畢竟這些涼州賊寇彼此分分合合,哪怕有殺父殺子的仇恨也不當回事的,哪有忠誠可言。”
“那可就更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