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以西約兩百七十里,在郁林、合浦兩郡交接處,有一個四周群山環抱,中部平坦開闊的盆地。因為北面有鎮龍山脈與郁林郡領方、布山等縣隔開,所以雖然在漢家簿冊上歸屬郁林郡,其實倒像是一個獨立的區塊。
漢朝強盛的時候,在此地設了安廣縣,但安廣縣不過四十余年就廢棄了。如今這片群山間的大塊坡地、廣闊垌場,完全掌握在所謂南夷六部,也就是被林邑國驅使的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魯這六個部落手中。
在盆地的東南角,有郁水自西向東緩緩流淌,如果沿著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見河水在一處崎嶇的坡地打了半個旋,兩岸的峭壁將河道約束得狹窄,而因此變得湍急的水流逐漸侵蝕河岸,將之變得愈發陡峭。峭壁頂端則是一處臺地,林邑國王區逵和他的親軍大隊,便駐扎在此。
這個臺地三面環水,頂端的地勢卻開闊,足以容下數千人馬,而臺地的東側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東,并入雖然年久失修、卻仍然在繼續使用的官道。
當然,林邑國并沒有當真擺數千兵馬在此。
從典沖城到這里,沿途須得翻山涉水,足足有兩千兩百里路程。就算林邑區氏深悉交州內情,掌握諸多穿越山嶺的小路、近道,可要走一趟,也很辛苦,耗費更是巨大。何況林邑以南的諸國形勢,如今也不穩定,須得留下足夠的人手鎮壓。
所以此時在臺地上的,是區逵本人和他的精銳侍衛兩千人,另外配有戰馬四十匹,戰象五十頭。
只這實力而論,林邑國對交州南方的地方勢力,其實未見得有很大優勢。除了南夷六部以外,交州南方的漢家豪右、蠻部洞主至少還有二三十家,他們集合起來,足能抵擋得住林邑。可交州地方勢力本身也矛盾叢生,難以統和,反倒是林邑國反客為主,將他們捏合在一處,逐漸提升與蒼梧郡漢軍對抗的烈度。
這一日里,區逵心慌意亂,很早就醒了。隨即有仆婢們上來,為他佩戴真珠、金鎖之類。區逵年少的時候,曾經跟著自己身為象林縣縣吏的父親,出入郡中、縣中,見過漢家氣象。所以他其實覺得,這種蠻夷的打扮有點可笑。
但他又不得不作如此打扮。當年趙佗作為秦始皇平定南越的五十萬大軍副帥,想要在南越立足,還不得不椎結箕踞,自稱蠻中大長,與西甌、駱、越之王為伍,區逵又怎能例外呢?
畢竟,要用漢家的衣冠,就得認漢家的制度,朝廷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聽是不聽?還不如自認蠻夷,統領百越與漢家平分秋色的好。
他只能耐著性子,等人一枚一枚地往他的衣袍上懸掛各種金銀器物,最后起身的時候,周身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一名婢女踮著腳,替區逵整理額頭上的兩枚瓔珞,忽然被區逵抬手推開了。
那婢女驚呼一身,伏地顫抖不止。
區逵不理會他,猛然大步向前,指著東面的山道喝道:“有人來了!”
果然,在山道上,有數人連滾帶爬地狂奔而來。
為首之人身形肥胖,遠遠看去,便如一枚肉球也似。他身上原有披掛甲胄,但這時都已破碎得不像樣子,勒甲絲絳也松了,幾片甲葉拖曳在地面鐺鐺地磕碰著。他的左臂軟垂在身側,隨著腳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動著,便如一條死蛇。
區逵跳了起來,厲聲喝道:“這不是徐狼國的國主斑斑么?去幾個人,把他們帶來!快!快!”
南夷六部在交州中樞眼中是部落,在林邑國的體制下則是附屬的小國。故而區逵稱他為國主。數日前,南夷六部便是在此地,在區逵的眼皮底下聚兵、發兵,氣勢洶洶地攻向阿林,承擔他們作為附庸的責任。此刻,區逵派出打探的人手都還沒趕回來,徐狼部的首領卻和寥寥數人狼狽回返…前線必然出了大事。
半晌之后,整個營地轟然大動起來。
數十上百名手持皮鞭的貴人四處奔走,揮鞭亂打,各自厲喊道:“跑起來!動起來!把家什收拾起來!”
在他們的呼號聲中,一片片營帳被推倒,而戰馬和戰象也嘶鳴著被牽了出來。戰馬大都是滇地的矮馬,象卻是大象,行動間粗壯的四肢踏地,激起煙塵滾滾,很是威武。
仆婢們繼續圍攏在區逵四周,替他把華麗的佩飾一一取下,再換成用于廝殺作戰的頭盔甲胄。這些甲胄倒是漢家風格,只不過上面增添了雒越風格的金銀紋飾。
當他結束停當,身后的大帳也被收起,護衛國王的精銳已經整裝待發,就等他發出號令。林邑國能在短短二十年內征服交州以南乃至境外的諸多部落,形成足以撬動一方局勢的勢力,絕非僥幸得來。
這樣的兵將,已經堪為強兵,而區逵本人也不愧是一方豪杰。
但現在該怎么辦?
區逵著實舉棋不定。
夷廖和錢博兩人背叛了,還背叛得那么毅然絕然?他們的叛亂,很可能引起交州各地連鎖反應,將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叛亂的行列中。他們會是誰?很可能還有更多的人動搖,他們又會是誰?
夷廖和錢博本來就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才讓區景盯著他們,既要驅使,又要防備。區景為什么沒能控制住他兩人?區景現在又在哪里?
合南夷六部之力,居然都沒能逼出蒼梧漢軍的一兵一卒,那接下去,那些漢人又會如何應對?漢人的軍隊,會不會已經出動了?
此前士燮雖然坐鎮交趾,形同交州之主,可他的長處在于安撫和籠絡地方勢力,到了白刃見血的時候,其實表現拙劣。但現在身處蒼梧的左將軍雷遠是不一樣的,他所帶領的是真正的精銳,如果自己失去了對交州各部的控制,而要直接面對雷遠的兵力,那怕是有大麻煩。
所以區逵才竭力躲在幕后,策動交州的地方勢力抵向前方。可現在,原本全都在掌握中的局勢,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失敗,陷入了迷茫中。太多的事情沒法判斷了。
偏偏斑斑這個蠢貨,滿腦子都被恐慌塞滿了。他提供的信息實在太少。
區逵斜瞥了他一眼,慢慢把沾血的刀收回鞘里。
身材肥碩的斑斑正躺在地上抽搐,肚腹中央有一個新的傷口,鮮血和內臟正從傷口中汩汩地冒出來,發出陣陣惡臭。
那是剛才區逵驚怒交加的時候下的手,有點急躁了。不過,殺就殺了。殺個人,算得什么呢?自古以來所謂梟雄,都是從尸山血海里闖出來的嘛。
這時候又有人喊道:“大王,大王你看!區景將軍帶人來了!”
“哦?”
區逵松了口氣,稍稍有些喜悅。區景是區氏宗族中少見的驍勇善戰之人,近年來林邑國的勢力擴張,多賴區景在戰陣上的兇猛搏殺,只不過,此人不是區氏的嫡脈,所以只能放在交州以掩護本族。
不管前線局勢如何,區景來了,局面總不至于敗壞。區景的腦子也比斑斑這種蠻夷要好些,接著兄弟兩人好好盤算下,看看怎么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