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特意舉了尉佗和隗囂、公孫述為例子。
而陸議由此提出,誰想謀求大一統,誰就是江東的敵人。
陸議確實有大才。
但孫權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動接受他人灌輸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判斷和想法。
在孫權看來,曹操的說法有其道理,但不能作為江東大政的憑藉。
前漢肇基的時候,天下喪亂已久,國用匱乏而人心思安,不得不選擇弭兵止戰。何況自南到北的廣袤疆域中,還有眾多的異姓、同姓諸侯王呢,區區南越王只是癬芥之疾,有誰在乎?
而到了光武之時,雖然天下依舊喪亂,可光武帝先掃平赤眉、銅馬、又滅梁王劉永、海西王董憲,使得山東悉平,其威勢足以席卷天下。到這時候,隗囂、公孫述又何德何等,敢于螳臂當車?
其實每一個王朝興起,都希望“大一統”。這無關先漢或后漢,也無關高皇帝或者光武帝的個人選擇,只不過實力有高下,決心有強弱罷了。
以曹公為例,總不見得他昔日舉數十萬大軍南下的時候想著大一統,數載之后卻幡然悔悟了?不過是認識到大江天塹難越,自家力不能及罷了。
曹操的意思其實是,無論自己還是劉備,要的都是開天辟地的功業。從這個角度考慮,曹劉之與孫氏,其實并無不同。而曹氏的政權不背負漢室大一統的包袱,在與孫氏往來時,能有較多的靈活度。特定情況下,曹氏能給出的條件,一定比劉備更多、更好。
這才是讓孫權心動的地方。
以曹、孫、劉三家的實力來說,即使到了現在,曹氏仍然足以壓倒孫劉而有余。畢竟曹氏穩定控制了七個州,而孫、劉兩家合起來,也只有四個州。如果考慮將鼎足之勢維持長遠,孫劉聯盟幾乎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可問題是,孫權與劉備同盟數年,實實在在的什么都沒拿到過。
孫氏政權自從渡江以來,用以團結籠絡部屬的,一向都是更多的地盤、更多的私兵、更多的屬吏、更多的依附百姓。可這幾年,江東的地盤沒有擴大多少,孫權哪里有東西分給部屬們?孫權很清楚,他的部下們都已經餓了!
身為主君,就要考慮部下們的利益。現在部下們都餓了,他們想要吃飽。而主君不給吃的,只空口大談什么長遠的鼎足之勢,這有用么?對孫氏親族或許有用,對淮泗武人或許也有用,但對江東世族…有點難。
孫伯符下江東的時候,與江東世族結下多少仇恨?孫氏并非天然的江東世族之主,江東世族愿意認可孫氏,孫氏就要滿足他們的胃口,這是利益的交換!
孫權一定得找個方向,找到利益來滿足他們。
然而曹、劉兩家,如今全都是實力凌駕在江東之上的龐然大物,江東能向誰下嘴?又如何找到下嘴的機會呢?這是個難題。好在曹公說了,他正忙著以魏代漢,并不急于等到答復。
也就是說,曹公認為,在此前的大戰之后,曹、孫、劉三家都需要時間來整頓內部,短期內不會再有大戰。所以孫權可以慢慢地等,等到某一個孫權認為適當的機會。
孫權覺得,這個建議可以說相當體貼了。
至于陸議的說法…
孫權其實心中不快。
“對江東來說,誰要謀求大一統,誰就是敵人”?這是什么屁話?
當年我孫仲謀有周郎為臂助時,也曾想過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如果這謀劃成功了,孫氏得建高帝之業,難道就不可以謀求大一統?難道孫氏有奪取天下的機會,江東之眾反而要把孫氏作為敵人?
陸議會這么說,最關鍵的前提是,他根本不相信我孫仲謀能夠統一天下,成為群雄角逐的最后勝利者!
這等同當面打了孫權的臉,但孫權決心忍住。
畢竟這數年來軍事上的失敗明擺著,許多部下們因為兵力反復折損而產生了抱怨,更有失敗情緒在慢慢擴散。孫權自有人主的器量,并不打算就這個問題強自辯解。
江東人既然這么想,那也無妨。到目前為止,他們還認為孫氏能夠割據一方,維持江東的穩定,確保江東世族們的利益,這已經不錯了。他們只是希望我能夠擺明車馬,放棄不切實際的高遠戰略,改以平衡曹劉兩家、攫取實利為目標。
而陸議把具體執行的方針明確了。
再簡單不過,誰想大一統,誰有可能肇建大一統,江東就去對付誰。
而從敵人身上切取得血和肉,正好供給江東人以自肥。
孫權很清楚,只要他同意陸議的說法,江東世族的力量就會逐漸動員起來,真正成為孫氏政權的有力支撐。代價則是,孫氏政權失去了銳意進取的決心,失去了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壯志。
這樣是否真的合適?
孫權不知道。可眼下的局面,他也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
想要平衡控制江東內部的諸多勢力,本來就很艱難;而這幾年軍事上的失敗,使得難度不斷地增長。長此以往,遲早有失控的時候。與其被迫失控,不如主動妥協,給雙方都留一些面子。
孫權沉默了很久,最后道:“那就是荊州了。”
江東欲圖謀曹氏,用兵之地無非江淮。對那個地方,孫權現在提也不想提。而如果將欲圖謀劉氏,目標惟有荊州。
孫權看了一眼陸議,笑了笑道:“當然,這不是急事,也不要當真。伯言,咱們隨便聊聊。”
陸議躬身道:“是。”
“很難啊,伯言,很難。”孫權嘆了口氣:“早先我曾與子敬盤算過。在荊州方向,我們能做的,無非是通過水道,橫截荊州南北,將關羽隔斷在北;然后以雄兵堵塞峽口,阻住劉備的援軍;乘著這個時機,再分兵攻略荊南四郡。”
魯肅一向是主張孫劉聯盟的,但這不代表他會喪失吳侯重臣的立場。他作為江東政權面對荊州的主要負責人,早就制定過各種針對荊州的軍事方案。可惜舊的方案已經失效了,新的方案還沒有產生。
說到這里,孫權一掌拍在案幾上,發出砰然大響:“可現在,交州也落在了劉備的手里。坐鎮交州的,便是那個廬江雷遠!我們…我們拿他沒有辦法!”
關羽在北,雷遠在南,看似遠隔千里,其實卻給荊州作出了最堅強的保障。有這兩人在,誰敢說,能橫截荊州南北?這幾年來,江東人在那雷遠身上吃的苦頭還少嗎?任一路兵馬深入荊州以后,如果被這兩個當世名將從南北兩路挾擊,與俎上魚肉有什么兩樣?
陸議始終是沉靜安定,不疾不徐的樣子。
他說:“總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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