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統笑吟吟地看著馬超,等著他平緩氣息。
而馬超報之以滿臉狐疑:“我,推舉曹公為魏王?”
“正是。”
馬超的眼珠轉了轉。
馬超素聞曹公有嬗代之志,之前自己也曾盤算過,是不是該投桃報李,做些什么,以展現自己的善意。只不過,一來他對這種朝堂禮樂揖讓的把戲既少認識,也無把握;二來,他到底也隱約顧忌劉備的態度,不希望太明顯地站到劉備的對立面。
誰知道劉備的心腹謀士竟然主動提起?
劉備與曹操斗了數十年,豈會不知道,這樣必定會使曹公的聲勢大張?
馬超縱橫馳騁于戰場的時候,只消憑借自己天生的直覺,從不瞻前顧后。但這種巨大勢力之間的彼此謀劃,實在與戰場廝殺太不一樣。他只想了個開頭,就覺得頭痛欲裂,根本無從措手。
“士元先生,我是武人,不懂這些縱橫捭闔的手段。我實在不明白,玄德公使我這樣做,究竟有什么意義?”
龐統微笑道:“孟起將軍還想知道,你在這其中的得失如何,對么?”
馬超沉下臉,揮了揮手:“士元先生,我沒這功夫與你玩這種一問一答的把戲,你也別在我面前鼓唇弄舌。還請干脆利落些,一氣把話說清楚。”
龐統微微頷首,從容道:“自喪亂以來,四海分崩,綱紀不存,天下群雄并起。到如今,惟有曹操據天下大半,擁百萬之眾,儼然有嬗代之志。能與之抗衡之人,將軍固然虎視鷹揚,有海內皆知的神勇;我家主公固然帝室貴胄,仁德廣布;江東孫氏固然三世經營,舟師橫江…然與曹操相較,其勢遠不及也。我曾苦思,何以如此?”
馬超忍不住問:“何以如此?”
龐統抖了抖袍袖,探出雙手比劃。
“因為過去多年里,曹操一方面迎天子于許都,假作忠于漢室的姿態,以詭詐手段驅使這天下間無數有志于匡扶之人;另一方面又自設霸府,明里暗里宣揚他的嬗代之意,糾合起試圖從龍的野心家們。王霸兩途,他兼而有之,故而所向無不披靡。然則,這樣的把戲,難道能長久玩下去么?”
馬超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龐統的意思。在馬超的想法里,只知道曹公權勢滔天,掌握漢朝天子如一傀儡。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原來曹操麾下之人,也各有想法,并非純然一路。于是他下意識地反問:“難道不能?”
“自然是不能的。”龐統失笑。
“隨著曹操的實力日漸提升,那些指望改朝換代之人,行事便日漸肆無忌憚,緊鑼密鼓。可他們愈是行事激進,激起的反對勢頭就愈是猛烈。呃…孟起將軍可曾聽說過荀彧?
“荀彧是誰?”
“荀彧荀文若,乃侍中守尚書令,既是忠于漢家天子之人,又是曹操的左膀右臂。孟起將軍熟悉的鐘繇,便是荀彧推薦給曹操的。”
鐘繇為侍中、司隸校尉,都督關中軍事。他憑借出眾手段坐鎮長安,與關中諸將都有往來,馬超還曾受他指派前往河東,與袁氏勢力作戰。哪怕以馬超的桀驁,聽到鐘繇的名字,也不禁稍稍坐正些,對舉薦了鐘繇的荀彧更是肅然起敬。
龐統繼續道:“便是這位曹操的左膀右臂,因為不支持曹操以魏代漢的意圖,數月前被曹操所迫,奮然絕食而死。可荀彧之死,立即在許都掀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上下無數高官顯爵怒不可遏。后來曹操從襄陽北還,以次子曹彰為護衛,隨行甲士五萬,竟不敢踏入許都宮城半步,竟不敢上殿朝見天子!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形,孟起將軍想想,該有多么可怕?”
馬超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情形他可太明白了。不就是他在冀城的情形么?他縱有兵甲之利,面對所謂姜、閻、任、趙四家漢陽大姓時,也總覺得束手束腳,全然不得施展。何況曹公面對的是天子,是漢室朝廷百官?
一時間,馬超竟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戚戚之情來。
耳畔只聽龐統又道:“孟起將軍想來是明白的,曹操給出的涼公封號,不僅因為足下威行隴上,確實有諸侯之威,更是想以此離間…他希望我家主公因此對將軍產生疑慮,以動搖兩家同盟的情誼。可我家主公胸懷如海,并不疑慮!”
龐統離席起身,站到馬超身側:“我家主公樂見將軍坐斷涼隴。只請將軍上一表文,則你我兩家彼此扶助如故,豈不甚好?”
馬超用力一拍案幾,發出怦然大響。
“我明白了!”
他斜睨著龐統,冷笑道:“按士元先生的說法,此刻曹公部下,擁漢、反漢兩派正在劍拔弩張,勢不兩立。我這一份表文上去,便似火上澆油。只怕許都和鄴城兩地,有人喜歡,有人痛恨,立時就要你死我活,互相撕咬出血肉來。則曹操必然忙于應付,斷無揮軍出外的精力了,對么?這一來,貴主上可就平白得了喘息之機,平白得了好處啦!”
“是何言也,得到好處的豈止我家主公?”
龐統哈哈一笑:“若曹操稍稍恢復元氣,再來提兵廝殺…一旦數十萬曹軍云集關中,我方無非厲兵秣馬決一死戰,而唇亡齒寒的道理,孟起將軍難道不知?只需小小一份表章,而使益州、涼州俱得數載安定,這對你我兩方,都有好處。”
馬超瞬間想到了自家那個包舉羌、氐、匈奴各部的大計劃。想要實現這個計劃,倒也的確急不得,正須得爭取點時間,來徐徐整合。
但他又疑慮道:“然則,這一來,我扶風馬氏豈不就成了朝堂上那些大官們攻訐的目標?萬一因此而導致…”
龐統截斷他的言語,伸出手掌在脖頸一比:“許都有多么憎恨將軍,鄴城就有多么感謝將軍。而曹操無論如何,都會維護令尊的安危,否則又該何以面對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呢?孟起將軍只管放心,此事對壽成公有百利而無一害,壽成公但有絲毫不妥,我龐統提頭來謝罪!”
“呃…”
馬超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龐統說了什么。
馬超是馬騰與羌女所生之子,父子感情一向淡漠。當日馬騰前往中原,也是因為權勢漸漸被長子所奪,不得不退避。
他接受假涼公和安西將軍之封,是看中這封號有利于自己治理地方,適才他擔心的,也只是許都朝廷發揮其巨大影響力,使涼州諸郡的漢人士子不穩。至于自家老父的生死,倒真沒怎么在意。
但龐統既這么說來,他也只好應道:“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啦!”
“那…我們就這么一言為定?”龐統笑問。
馬超仔細琢磨了好一會兒,終于探出手掌,與龐統一擊:“就這么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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