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之后,宋琬從轅門匆匆入來。看他形色匆匆,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宋琬是個曉事的,數次拜見,都備了厚禮。文聘又知他背景復雜,身后有荊州士人種種支持,故而并不在他面前擺架子。他請宋琬登上高臺,不使落坐,先半開玩笑地問道:“宋琬!你忙了許久,答應我的良馬,究竟在何處?”
上兩次見面,文聘也是這么問的。宋琬每次都回答說,還需籌備牧場,還需打通某處關隘,還需請托某位高官,不能急躁。今日文聘習慣性地再問一句,卻聽宋琬答道:“府君,馬匹就在城外。”
“什么?”文聘吃驚起身,幾步站到宋琬身前:“馬匹已經到了?你莫不是在誆騙我?”
宋琬恭聲道:“我怎敢誆騙府君?馬匹已經到了,千真萬確。”
“多少匹馬?哪里來的?”文聘問道。
宋琬探出兩根手指。
“二十匹?”文聘問道。
宋琬大笑:“兩百匹!”
這數字實在出乎意料,文聘下意識地抓住了宋琬的肩膀:“叔玉,如何竟有這般好事?”
文聘早年在劉表麾下時,曾與駐扎在宛城的張繡貿易,獲得戰馬百匹,以之作為自家部曲的主力。后來隨著時間推移,這批戰馬或者馬蹄磨損,或者受了傷病,還有一些也漸漸老邁不堪使用。
當時江東攻破夏口,又屢次向西進犯。江東的戰馬雖然也不甚多,卻有程普、韓當、太史慈等出身于幽州、遼海等地的出眾騎將,故而文聘與之在陸上野戰,常常不敵。
后來曹公收兵北還,以文聘為江夏太守,又額外賜給他戰馬兩百匹,才使他與孫劉兩軍對抗時,不致處于下風。
除非坐擁虎騎千群的曹軍本部精銳,兩百匹戰馬不算少數。江東之將帶領兩千步卒的,通常只配戰馬五十匹;劉備的荊州軍中有諸多北方騎將和招募的烏桓雜胡騎兵,但以文聘的估計,騎兵總數也不過三千多、四千不到的樣子。而文聘以麾下四千步卒、三百騎兵,縱橫云夢以北諸縣,已經頗顯威風了。
誰能想到,宋琬竟有這樣的本事,一口氣提供兩百匹馬?
“馬匹現在何處?快帶我去看看!”文聘大聲道。
“因為擔心馬匹直達安陸城下,會讓不相干的人發現,所以我將之安置在城西八十里外,涢水上游的橫尾山。將軍若要看,不妨隨我前去。”他稍微壓低了聲音:“不瞞府君,這一批乃是軍馬!所以…”
文聘點心領神會,本來馬匹貿易就受監控,既是軍馬,那更不能大張旗鼓了,確該放的遠些。
“好!那便走一趟。”
最近煩心的事太多了,難得有樁叫人愉悅的。這種亂世里頭,有一匹馬就多一名騎兵,多一名騎兵,就多一分陷陣突襲的強大力量。于是文聘興沖沖地下了高臺,先請宋琬到大帳等待,他自去召喚親近部下們,準備乘著天色尚早,當日就去往觀看馬匹。
宋琬在大帳里坐了片刻,忽有個扈從從帳后轉出來,施禮問道:“叔玉先生,我家將軍問,橫尾山那邊,可留了足夠的人手?之前跟隨先生的那隊護兵,是不是正在那處?”
原來這兩月里,宋琬在江夏郡各地周游,身邊總有文聘派遣的一隊護衛隨侍。然而這會兒宋琬回來,卻不見了護衛。
宋琬面色不變,應聲道:“正是。這檔子事情何等要緊,怎能不留人手看顧?府君的部下們都在那里,實不敢有半點疏忽。”
又過了好一會兒,文聘大概將瑣碎事務分派定了,領著數十名扈從和一隊步卒出來。宋琬正要帶路,文聘只道乘舟方便些,于是一行人轉到涢水碼頭,召了數艘快船,沿著蜿蜒河道,一路逆水順風而行。
老實說,逆流行船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就算船夫奮力搖櫓,也是一樣。分明上午出發,快要抵達的時候,倒已經在未時申時之間了。好在夏日的下午很長,日頭還高懸空中,散發暑熱。
宋琬指著河道北面的山頭道:“江夏的地形,府君一定比我要清楚的多。不過這橫尾山,卻是我親自尋覓多日才找到的絕佳養馬之處。”
文聘瞇縫眼睛看了看:“我倒是沒來過…這地界有什么講究?”
“就從這里登岸,從兩處山頭間進入,仿佛行走在深山谷地。走著走著,地形越來越開闊,地面越來越平坦,而草深土肥,宜于牧馬;外圈又有山如巨龍橫尾,環繞整片平地…我們不虞馬匹逃散,外人也輕易難以深入探究。”
“好!”文聘撫掌而笑。
幾名隨行將校卻連連皺眉。有人出列道:“府君!我以為…”
文聘擺了擺手,讓他們不必多言。
他轉過身,對船夫們道:“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和宋先生去看看!”
這批船夫也都是文氏部曲,能夠在水上作戰的,訓練有素。當下都躬身行禮:“遵命!”
宋琬前頭領路,文聘下船,一行人縱馬再行。
他們離去后不久,又有數十艘船從河灣后頭轉出來,竟是一路緊跟在文聘等人后頭的。船上將士絡繹下來,按著船夫的指點,快速向橫尾山方向包抄過去。
此情形宋琬卻不曉得。他只殷勤領路,帶著文聘一路向前。
這里的地形果然如宋琬所言,先是兩山夾峙,深林茂木,白晝如昏;走著走著,愈來愈開闊。繞過一處崖壁,眾人便見到了整片如氈毯般的草野。草野上也誠如宋琬所說,有許多馬匹不著鞍韉,隨意往來,有的俯首于淙淙溪畔飲水,有的三五成群,結隊奔馳。
“竟是真的!”文聘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看宋琬:“真有這么多馬匹!”
宋琬不禁失笑:“府君以為我宋叔玉是何等人?生意上的事,若無誠信,還能做得下去么?”
文聘哈哈笑了兩聲,微不可察地做了個手勢。
幾名甲士自始至終緊跟著宋琬,這時候才稍稍退開些。
這時正有幾匹馬好奇地小跑過來,看看文聘等人,嗅了嗅他手腕上的金屬護臂,打了個響鼻,又跑開了。
“果然是戰馬!”文聘看清了戰馬身上的烙印,忽然又有些疑慮:“叔玉,這些戰馬究竟從何而來?原主人是誰?”
宋琬微笑道:“馬匹的原主人正在此地。府君若有暇,何妨賞面一見?”
他話音剛落,身邊一陣細碎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原來是文聘的部屬們一齊反手握住刀柄,做足了劍拔弩張的姿態。雖是跟著宋琬出來探看馬匹,可這些將校們竟全都在外袍下著了鐵甲,仿佛要和誰廝殺一般。虧得文聘和宋琬兩人一路上談笑風生,竟不尷尬。
“兩百匹馬啊!”文聘嘆了口氣,凝視著宋琬:“手面如此豪闊,想必就是叔玉先生背后的大人物了。那便見一見也無妨!”
宋琬稍微松了口氣,待要答應,卻聽身邊不遠處有人笑道:“哪里談得上手面豪闊?文府君,謬贊啦!”
所有人急回身,才發現近處溪邊有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正背對著眾人懶散坐著。適才文聘等人見過他的身影,只當這是個馬伕或者漁民,全沒在意。
“我在灊山做賊的時候,聽慣了一句俗語。叫作,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人解開蓑衣站起。眾人才看清,是個面容清瘦的高大青年。他對著嚴陣以待的文聘等人,神態卻很安閑自如:“這兩百匹馬,就是我給文府君的買路財了。哈哈,些微薄利,不成敬意。還望足下莫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