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屬牽來戰馬,郭竟上馬眺望。視線穿過林木,可見曹軍緩緩退后,沿著來時的路,漸漸退過那道高處的土崗。
雖說初戰受挫,但曹軍退開數百步以后,很快恢復了建制。在軍官們的呼喝指揮下,他們保持著戒備姿態,分為三隊互相掩護,輪番后退,還好整以暇地帶上了自家的傷員。丁奉帶了些人試圖追殺一陣,不僅沒有抓住敵人的破綻,反而自家遭到少量騎隊的反沖,折損了不少人手。
如果敵人只是進攻的時候氣焰囂張,而撤退時紊亂,那郭竟倒還不懼。但眼下這情形,頓使他神色沉凝了。
很顯然,敵騎的撤退,是因為他們不想再打這種爛仗;是因為為沒有必要戀戰,而非無力再戰。傳說虎豹騎中的普通一卒,都是從數十萬曹軍中精選出的百人督將,不僅善戰,而且堅韌。就只剛才的短暫接觸過程中,郭竟和丁奉所部的死傷,要比敵人慘重得多。
除了丁奉本人以外,此番參與伏擊的雷氏部曲將士,沒有任何人能在與虎豹騎的正面對抗中占據上風。包括郭竟麾下幾名日常自恃武勇的什長、伍長,都是一樣。郭竟不止一次地發現,某名曹軍甲士在數人圍攻下落馬,但卻仗著重甲利刃步戰殺死多人,順利脫身而退。適才的勝利,完全是將士們舍死忘生,以命相搏的結果。
但這不會動搖郭竟的決心,敵人愈強,對我方的威脅愈大,他就愈有必要為雷遠本部爭取時間。
這時候丁奉折返回來,一邊收刀入鞘,一邊感嘆“不愧是曹操的同族親將,不愧是曹軍精銳!”
嘆了兩句,他仰頭對郭竟道“我們該撤了!”
郭竟丁奉二將身邊闔共兩千人,其中從荊州來的骨干老卒不過三百,真要固定在一處與曹軍戰斗,那完全是找死。昨日兩人已經商定,須得不斷地移動,以吸引曹軍的注意力為目標,而不求殲敵數量。
適才這一戰,看似規模不大,前后也只殺敵百余,但能使曹軍有所警惕。此時已到申時,天色將黯,曹操難以迅摸清敵方的情況,肯定不敢貿然行動。只消讓數萬大軍到新蔡駐扎一夜,次日再行起兵,那就是六個時辰爭取到了。
到了明日,自然不會在新蔡周邊塢壁糾纏。郭竟已經找到了適合的戰場。
就在新蔡東面,有一處汝水的舊河道,喚作臨陂。秋冬稍稍干涸,形成狹長的內湖,而春夏多雨時,河道漲水,擴展成連綿的濕地。濕地間有荒草連綿,蘆葦橫生,間或有混濁的暗流涌動其下。
過去數十年間,許多不堪凌迫的草民逃亡山澤之間,其中就有群聚在臨陂的。至今濕地間還有舊日的村寨遺存。這一部逃民后來推何曼為首,參與了黃巾之亂,他們始終以各處湖澤為基地,尤其活躍在上蔡西北的葛陂。
汝南黃巾失敗以后,何曼的余部有不少投入到灊山,比如昔日鄧銅部下的葛云。此人很得小將軍雷脩的看重,后來戰死在天柱山里。葛云死后,這一批汝南黃巾舊部繼續跟隨雷遠,其中有幾人正在郭竟部下擔任司馬、曲長之類的中級軍官職務。
郭竟等人對那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視之為牽制敵軍的重要地理倚仗。因為湖澤間的水道密如蛛網,連通汝水的緣故,如果最終難以抵敵,也可以臨時斫木為筏,沿汝水快速脫離。
當下郭竟毫不耽擱,立即領兵急速向東轉移。
走了大約十里,因為距離濕地越來越近,地面漸漸顯得泥濘,道路也坍塌的很厲害。郭竟讓丁奉繼續催促將士們行軍,自己勒馬折返,打算找個開闊地繼續眺望。
“校尉,你在憂慮什么?”佐軍司馬施悌從后面跟來,試探地問道。
“計算時間,曹休應當已經折返曹軍的中軍,他們下一步會如何應對,這數萬人將往何處,我著實猜測不出啊…”郭竟喃喃地答道。
施悌是個相貌英挺的年輕人,個子比郭竟還要高小半個頭,肩膀非常寬闊,身后背著一支強弓。他是廬江雷氏的舊部,少時讀書,十二歲從軍征戰,最初跟從謝沐,與雷澄有些交情。
后來雷遠從全軍將士中挑選基層軍官擔任扈從,使他們參與軍事相關的討論、分析,查看和培養他們的才能。施悌在這個過程中脫穎而出,又經過三峽的軍校的學習,被雷遠派到郭竟軍中擔任佐軍司馬。
他到任以后,起初只負責武備發放和后勤配給,在這方面展現了出色的能力,得到郭竟的重用。后來又陸續接手了訓練計劃和部隊調動安排等任務,成了名符其實的佐軍司馬。
郭竟由此覺得,自家的部隊和其它軍隊不太一樣,他這個校尉似乎只需專心打仗,而其它的事務都有專人負責處置。他細思其中的變化,從軍校到佐軍參謀,再到軍人保障和日常獎懲,只覺每一項都極盡其用,切實增加了軍隊的戰斗力和凝聚力。
這使郭竟對雷遠的忠誠以外,愈加敬重。在他心中,隱約覺得自家小郎君和同時代的一切人都有不同。
此時聽郭竟說,猜不出曹軍下一步的動向,施悌笑了笑,忽然道“哈哈,校尉應當是擔心曹軍主力不來吧。萬一他們棄我而去,直驅南下,雷將軍那邊可就危險。”
郭竟吃了一驚。
出戰吸引曹軍,為雷遠本部爭取時間的決斷,是郭竟和丁奉秘密商議的結果。其實二將都明白,此舉即使初時能獲取些勝利,到最后總是要敗的。曹丞相對這支小部隊越重視,他們最終的失敗就會越慘烈。
他二人都是雷遠親近之人,愿意為主將身當鋒鏑,但此舉是否能被將士們接受?郭竟和丁奉并沒有把握。既如此,便只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
然則這樣的安排瞞不過自家佐軍司馬,施悌這時候便明白過來了。
郭竟看看施悌“司馬,你希望曹軍來此,還是不來呢?”
“此番當面的,乃是曹公親領的數萬精騎。他們若傾力向我,我們遲早化為齏粉。”
“哦?那司馬的意思是…”郭竟眼色一冷。
“然則,若雷將軍有失,我們這些部屬也一樣得不了好。既如此,不如拼了性命,給將軍爭取些時間。想來若我們奮戰有功,妻子家人必定能得到將軍的善待。我確是希望曹軍來此,校尉勿疑。”
“能想明白就好。”
“只是,校尉你有沒有想過,曹軍兵力終究十倍于我。若他們在與我軍糾纏的同時分兵南下,又當如何?將士們的犧牲,價值何在呢?”
郭竟沉思半晌,慢慢地道“我但求盡力,顧不得那些。”
施悌躬身行禮,不再言語。
沒過多久,西面的原野盡頭,忽然連番升起鳴鏑。起初是一支,隨后兩支,三支,以至十支以上的鳴鏑同時在空中發出厲嘯聲。那是郭竟安排在隊列外圍的斥候們在瘋狂示警。他們發現了什么?
此時原野西面有風吹來,給空氣中帶來一股浮土的味道。
郭竟和施悌忽然一起苦笑起來。
“看來,曹休尚未敗退,曹軍的第二支部隊就已出發了,看起來還是一支規模極大的騎隊…曹丞相是一點都沒打算和我們糾纏啊。”郭竟搖了搖頭,隨手指了一名扈從“讓將士們止步,結陣。”
扈從縱馬下坡,沿途高喊喝令。
“想了那許多有的沒的,結果曹軍比我想象的還要兇狠。”施悌看著那扈從離開,拍了拍背上的長弓“今日惟有鏖戰,倒無需再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