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同樣一拍案幾,牙縫里迸出兩個字“做夢!”
孫瑜臉色鐵青。
雷遠看看孫瑜,冷笑不語,擺出一副隨時掀桌走人的架勢。
既然是生意,那就難免漫天開價,坐地還錢。孫瑜如此惡形惡狀,不過是表達個態度罷了。真要想確定什么,必得經過漫長的過程,從試探到誘導,從誘導到挑明,既比耐心,又比實力。需要剛柔并濟,軟硬兼施,可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定下來的。
果然,這時候馮熙連聲道“兩位奮威將軍不要著急,來來來,都喝點水,潤潤嗓子。”
他身為車騎將軍東曹掾,某種程度上,便是代表吳侯在此。雷遠不好造次,向他微微頷首示意,喝了點水。
說來有趣,雷遠和孫瑜兩人的將軍號竟然是一樣的,都是奮威將軍。而兩個奮威將軍此刻宛如斗雞也似,竟不是為了疆土,而是為了江東所產青瓷的價格。看兩人唇槍舌劍,寸土不讓的架勢,只怕來日真的在沙場對陣,也不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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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雷遠與關羽、潘濬商議時,都覺得孫瑜是負責向荊州滲透的密諜頭目,意圖以財貨賄賂的方法誘引荊州文武,試圖為吳侯后繼的操作埋下伏線。現在看來,這確實是孫瑜的任務,但他的任務不止這一項。
此君最重要的身份,乃是代表江東孫氏對外進行貿易的負責人。
如果時間往前推十數年,當時天下處處兵荒馬亂,無處不是血流漂杵、白骨如山,根本談不上貿易兩字。稍有實力的地方豪強收攏百姓,起塢壁,繕甲兵,自給自足,不假于外。
而這種局面到近年來逐漸改變。隨著三家鼎足之勢漸漸形成,原本割裂成稀碎的地方漸漸被彌合為一體,原本對外隔絕的塢壁被打開,重新歸入政權之下。比如曹公所署的汝南太守滿寵,就曾經在汝南一地攻陷二十余處塢壁,得名兩萬余戶。孫、劉兩家也都同樣行事。
隨之而來的,便是貿易往來的逐漸復蘇,在無數廢墟和尸堆中掙扎出的商賈們,再度踏上販賣盈利的道路。
對商賈,尤其是跨越政區往來的商賈,無論北方的曹公,還是南方孫劉兩,都有管制。其內容包括對貿易貨品種類的管理,比如嚴控奢侈品的流入和軍械物資的流出;也包括對商賈貿易資格的管理,比如樂鄉大市搞出的十六家蹴鞠聯盟。
通過管理,政權既獲得商業稅的收入,也保障政權的安全,更以此來維護境內貨幣體系和物資供給的穩定。
但這種管理受到政權控制力的限制,不可能真正做到密不透風,總有無數的漏洞可鉆。而政權越是管制,貨物在各地的價差反而會越大,越是激起商賈們奮斗的決心。
對此,在荊州這邊,雷遠在玄德公的默許下以樂鄉大市作為大宗貨品和跨區域貿易的專用市場,留出場外小額交易的空缺。而在江東,吳侯事實上并不能控制治下的諸多大族,大族們明里暗里地越過界限,肆意攫取厚利。而江東孫氏為了保持自身的力量,也必須參與其中,甚至要切取到最大的一塊才行。
過去幾日里,雷遠為此和孫瑜商討了很多次。
兩家的貿易,才是孫瑜竭力與麋芳勾結的原因。以他和麋芳的身份,能夠毫無顧忌地展開糧食、軍械、馬匹、食鹽等各種緊俏物資的貿易,雙方都有巨額的收益。所以當麋芳被鏟除,失去財源的他才會如此惱怒,竟然以劫持孫夫人相挾。
如今麋芳失勢,許多物資都不再能夠正常交易,孫瑜能夠拿出來售賣的,只剩下海鹽和布匹。如果沒有新的物資加入交易,江東大族們為了獲得益州的蜀錦等奢侈品,將會持續不斷地放江東的血!
而大族們得到的利益,卻不會用之于江東政權,更不會用來招募勇士,跟隨吳侯征戰。他們只會憑此求田問舍、擴充宗族的勢力吧,徒然在江東造成繁華盛麗的美景,有什么意義呢。
所以孫氏就必須不斷與江東大族爭奪商業利益,正如孫氏多年來在軍政各方面與江東大族的爭奪一般。非如此,就不能推行軍國大計;非如此,就不能維持孫氏對江東世族的優勢地位。
老實說,雷遠沒有想到孫瑜會有這樣的見識。看來,這個殊少軍政才能的孫氏親族,能得到吳侯的重視,委以荊州重任,確實有其獨到的地方。
然而雷遠并沒打算輕易滿足孫瑜的要求。
數十年前,南陽漆器風行天下,后來中原戰亂,許多工匠亡入荊州各地。雷遠聽說玄德公已經有意使潘濬出面,將他們重新組織起來,納入工官管理。再考慮到蜀郡和廣漢郡的漆器也有盛名,雷遠不認為江東的漆器有任何競爭力。
至于青瓷,在雷遠的印象里,此等材質的器皿在荊益兩地并不風行,大概是因為戰亂并未平歇,陶瓷易碎不便攜帶的關系吧。倒是有人家取瓷器不朽的特點,用以陪葬…這樣想來,趙襄都不能用那些,晦氣的很。
問題是,總得從江東得到些什么才好,這就是所謂“平衡貿易”了。如果售出荊益的特產徒然獲得些錢幣,又有什么意義?這些年來各地濫鑄錢幣,錢已經越來越不當錢了!
“船只呢?”雷遠忽然問道“我聽聞吳侯設置諸多船屯以造艦船,或許我們可以…”
“續之,這不可能!”
孫瑜斷然搖頭“江東的艦船,正如中原河北的馬匹,乃軍國重器、命脈所系,當真不能拿出來交易。何況荊楚本身就居江東上游,兩家共分大江形勝。如果船只上頭再給你們占了便宜,那江東靠什么來自保呢。”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失望,船艙中靜默片刻。
馮熙適時地打岔“續之此來,不是為了觀看我軍攻打皖城情形的么?何必憋在船艙里,和仲異將軍討論錢財之事。來,來,我們出外看看戰況!”
“也好。”雷遠微笑著起身。
他和馮習剛出艙門,便聽到前頭舟船上的將士們山呼海嘯也似歡呼,隨即有一名吳侯的近侍乘舟趕來“續之將軍可在?皖城已經攻克,車騎將軍請你前去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