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躍身下馬,站到尸堆旁邊,仔細看了看。
再抬頭時,眼神已經完全變了,變得像是被激怒到極點的猛獸,反射著刺骨的光。
幾名守在門邊的獄卒這時候呼喝著趕到。有人竟然撲上前來,試圖拉扯雷遠。
李貞輕提韁繩,戰馬嘶鳴起立,前蹄亂蹬,將他們踢飛出丈許開外。
其余的扈從們一起拔刀,只待雷遠一聲令下,就血洗此處犴獄。
所有人都沒想到過會見如此場景。這已經不是違背命令了,也不僅是叛逆,這簡直實在嘲弄宜都太守的權威,在羞辱廬江雷氏宗主!
甚至連周虎都暴怒。這些人是他親自領著,帶到督郵面前,現在看來,竟是他親自把這些人領進了絕路!他跳下馬,猛力推開一名獄卒,把獄卒手中的尸身搶到手里,手上只感覺冰涼。
“如此行事,與叛逆何異?”雷遠問道。
“這么做實屬無奈。是我下的命令,與獄卒們無干。”有人在犴獄深處應聲道。
人影晃動間,一名高大而具威儀的官員踱步出來,向雷遠躬身行禮。正是本郡督郵、深受雷遠器重的郭輔郭桓直。
起身后,郭輔看了看兩旁屋檐下或與扈從們對峙,或疑慮不安的獄卒們,沉聲道:“是明府來此。你們休得妄動!”
獄卒們想到自己適才竟敢與宜都太守動手,頓時嚇得跪倒在地。
“你們都退下吧,這里沒你們的事了!”郭輔又道。
而李貞叱道:“全都跪著!妄動者殺!”
獄卒們看看李貞,看看郭輔,又偷覷雷遠的神色,終于一個個都跪伏不動。
雷遠嘆了口氣:“恒直,我沒有想到你會和宜都的鄉豪勾結一處。”
廬江雷氏不是荊州本地豪強。他們在樂鄉立足時,首先就以血腥手段排除了巨大數量的宗賊豪。待到雷遠出任宜都太守,仍然對地方上盤根錯節的勢力保持警惕。在鄉縣一級倒也罷了,建立郡府時引用的大吏,沒有一個是宜都本地人。
郡丞向朗是襄陽宜城人。功曹桓庶是長沙人。而有權代表太守監督諸縣查問不法的郡督郵郭輔是潁川陽翟人,孤身滯留荊南多年,身邊別無親族。
之所以任命郭輔為督郵,便是因為他諳熟律法,且在宜都絕無羈絆,行事不受強宗豪右的約束。雷遠在起兵入蜀時,多曾試用郭輔的才能;后來荊州大軍經峽江入蜀,郭輔專門負責沿途郵置與大軍的協調對接,頗立功勛。
雷遠對這位干才很是滿意,已經有向玄德公舉薦的打算。所以他才會將袁寧交托給郭輔,他相信,郭輔必定明白這些人的重要性,必定能夠體會太守的意思,配合整肅宜都郡的地方豪右們。
但現在看來,郭輔并不與太守同心同德。
“但這樣做,太蠢了。”雷遠繼續道:“你以為,我會因為他們的死而畏縮不前么?就憑他們買通了我的督郵,在我的犴獄里殺人?”
郭輔神色鎮定地道:“明府誤會了。我雖不才,畢竟出身潁川,世代明于律法,倒還不至于被文氏、鄧氏這種土豪買通。此前我忙于峽江水陸道的運輸支持,文氏的所作所為,我也是問了袁寧以后才知道。”
“那這些人為什么會死?”
郭輔喟然嘆氣:“我本來只想殺死袁寧。但他太聰明了,看出了情況不對,帶領同伴們試圖反抗。無奈之下,只能盡數殺了。”
“這理由很好。”雷遠冷笑:“但你又為何要殺死袁寧呢?”
“明府,這袁寧實在太聰明了。他對我說了很多,想明白了很多不該明白的事。若留他活命,必然會生出幾方勢力的爭斗,激起波及荊州的動亂。”
“哈哈…”雷遠繼續冷笑:“有趣!”
他垂下頭,看看袁寧絕望的眼神。
袁寧是個讀書人,有字。在秭歸縣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能供養出一個有字號的讀書人,所出身的家庭必定不是普通家庭,成年以后做個縣吏也沒有任何問題。但這樣的人,居然會被扣了某種罪名,施以徒刑。
哪怕文氏、鄧氏在秭歸縣一手遮天,這行動也太大膽了。
除非,文氏、鄧氏的背后,還有地位高得多的指揮者。
白天在運輸車隊旁,那名仆役首領已經知道雷遠身份不凡,卻還敢自稱什么:與宜都郡中的大吏,與荊州牧府中的官員都有往來。那不是吹噓,是真的。
以郭輔身為潁川陽翟郭氏子弟的身份,都會對其背后的勢力有所顧忌。甚至認為雷遠如果就此追究下去、大動干戈的話,將會導致荊州動蕩,所以不惜在雷遠抵達之前殺人滅口,殺的還是一個讀書人和他的同伴。
什么樣的人物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是某個荊襄大族?還是主公麾下的重臣?”雷遠問道。
郭輔沉默不語。
片刻之后,雷遠又問:“但我不明白,那終究只是個采掘石炭之處,一年能賺多少錢財?盈利再怎么豐厚,怎也不值得動用如此猛烈的手段…何必去役使郡府所屬的編戶齊民,就連士子都不放過?有那精神,隨同主公征戰得些賞賜,豈不更容易些?”
頓了頓,他繼續道:“就算急于擴張規模,需要更多的人手,向郡府尋求幫助難道不行?通過護荊蠻校尉的力量招募蠻夷,甚至直接從秭歸北面的深山中搜捕巴賨部落人丁也可以。那些蠻夷們用不著工錢,只要管兩頓飯!”
郭輔依然不語。
雷遠瞇著眼,凝視著郭輔。
過了許久,犴獄門外步聲隆隆,由遠及近。片刻以后,數百名部曲從敞開的大門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了每一處要點,制住了在場的每一名獄卒或仆役。還有矯健之士手持強弓硬弩,站上房頂、墻頂。百多支松明火把畢駁燃燒,將整座犴獄照得宛如白晝。
身披甲胄的韓縱最后進入,向雷遠深深施禮:“宗主,我來了。”
雷遠點了點頭:“沈真開始行動了么?”
韓縱恭聲道:“沈真帶了五百人。文氏的宅院、商隊、船隊、與他們有關聯的夷道城下鐵場,全都派人控制了,保管他們什么都做不了,一只蚊蠅都飛不走。只消宗主一聲令下,我們就挨個拷掠他們。”
郭輔的臉色變了。他甚至不知道雷遠是什么時候發出的號令。
“恒直,我估計你在殺死袁寧等人的時候,也派人去通知了文氏在夷道的管事。所以文氏應該也開始殺人滅口了。但沒有用的,他們的動作不可能比我更快。”
雷遠對郭輔道:“你看,我一點都不怕事。無論恒直你怎么做,無論袁寧怎么樣,我都會想辦法搞清楚整件事。我是宜都太守,沒有任何人能夠隨便動我治下的百姓。”
說著,他從腰間抽出長劍,森寒劍尖向下,拄在地面。
“過去大半年里,我在益州輾轉作戰,可在宜都郡的本據,卻有人仗勢欺辱黎民,兩千人被驅使為奴隸,至少數十人無辜被殺。而你郭恒直為了某個狗屁不通的理由,又在我的眼皮底下殺人…”雷遠冷笑道:“對我雷續之的行事手段,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你覺得這樣能阻止我?”
郭輔頹然道:“秭歸文氏上下,全都是蠢貨,死不足惜。”
“交待清楚前因后果,我留你全尸。”雷遠加重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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