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兵力,既非曹軍,也非蠻酋杜濩和袁約所部,更不是張魯的漢中軍。他們是徐晃新任命的校尉何平所部。
此前徐晃破格提拔賨人何平為校尉,這是了不得的拔擢。在玄德公這一面,沙摩柯替左將軍府鞍前馬后打了不少仗,至今還沒有獲得一個正經的漢家軍職,始終拿著自稱的蠻王說話;而雷遠在試圖招攬何平的時候,拿出的職務只是個帳前吏。
雷遠真沒有那么大的手筆,他部下的郭竟、王延、鄧銅等將,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此刻也就僅僅是個校尉。她再怎么對何平尊重客氣,帳前吏只是帳前吏而已。
但徐晃給出的,可是正經的校尉軍職!
曹丞相為了籠絡張魯,連“太平真君”這種為天下士人不齒的封號都給出去了,連鄴下的傳教權都給出去了;趙儼在陽平關,往蜀中不知道發了多少二千石的告身文書;徐晃給出個校尉又如何?
何平身為賨人,本來就不存在對哪個漢家政權效忠的概念。雖然他很欣賞荊州軍的將士們,也很感謝雷遠對他的看重,可徐晃給出的條件的實在太好了。
就在五天前,徐晃正式任命他為校尉,并調撥了錢帛、財物和兵甲,使之返回山間,招募巴、賨各部勇士,約期使之合擊宕渠。
五天時間雖然短了點,但何平是頗具聲望的年輕賨人,而賨人本身又剽悍敢死,習慣了受人驅使作戰,因此他及時招募了數百名敢死的賨人武士,配以兵甲,向著宕渠前進。
前幾日里,他的招募行動已在宕渠附近的賨人部落傳出風聲,引起了沙摩柯的重視。但沙摩柯畢竟是五溪蠻,而非本地賨人,難以清除打探消息。因此竟然被何平瞞過了。
這一支賨人隊伍是真正的地頭蛇,對地形的熟悉遠在雷遠所部之上,因此竟然被他們在雷遠的眼皮底下聚合兵力,整頓指揮。最后,在曹劉兩軍對陣的時候,他們及時出現,瞬間打亂了雷遠的各項部署。
為什么不用他們來攻取宕渠,而使之最后出動呢?
這是出于閻圃的提議。
他對徐晃說:“我軍深入巴郡,威聲未建,所以巴、賨各部,難免有輕我之心。此番南下攻奪宕渠,應當以我軍本部為主力,而使巴、賨各部知曉我們覆軍殺將的威風。”
誰也沒料到,事到臨頭,樸胡帶著他的部下急于進城搶掠,結果陷在城里,軍敗身死。而按照原定計劃較晚到達的何平,卻成了解救曹軍的關鍵。此刻雷澄、李異二將剛從軍營出發,沙摩柯的部隊散在極大的范圍內防備徐晃逃竄,何平所部一旦投入戰場,必定會扭轉整個戰局!
戰場上的風云變幻往往如此,誰也不敢說有萬無一失的妙算,而那個被廟算忽略的所在,往往又會決定勝負的走向。
副將呂建匆匆趕到徐晃身邊。他肩膀處的甲胄被砍碎了,頭盔也掉了,發髻散亂地披覆下來,顯然適才惡戰得辛苦。
他大聲道:“我帶一些人去,沖散雷遠所部,盡快與何平會合!”
“你帶一百甲士過去,但不要急,等雷遠所部后撤的時候,再抵近猛攻。那時候何平所部也該趕到了,你們前后挾擊,一舉擊破。然后我甩開甘寧,與你們會合。如果雷遠不退,我們先取他的首級!”徐晃沉聲吩咐。
呂建立刻帶人前去。
徐晃本部兵力不過數百,可他指揮調動絲毫也不疏漏。數百人形成具體而微的陣型,穩扎穩打,儼然有萬軍駐足的氣勢。這股子氣勢一度散亂過,可現在又重新凝聚了。
徐晃重新面對甘寧所部。他看得出來,甘寧所部已經微現疲態。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甘寧以劣勢兵力,前后沖突數次,始終未能打亂己方,他和他的部屬們的體力、斗志,都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他盤算著:只要再抵住甘寧一次進攻,就可以全隊變換方向,猛攻雷遠所部。待到擊潰這一個方向,先不要管甘寧,直接殺進宕渠城內,然后…
身邊親衛們忽然連聲驚呼。一名督將澀聲道:“將軍,將軍!那雷遠,殺進陣中來了!呂建將軍沒能頂住!”
“什么?不是讓他…”徐晃一時間急血沖頭,幾有眩暈之感。
或許是因為援軍猝然到來的關系,曹軍將士們始終繃著的那股決死之氣反倒泄了。
而廬江雷氏部曲始終還是當年那支扎根灊山,與一切往來強敵對抗的部隊,他們從驚駭中恢復的速度,比徐晃想象的更快。
至于雷遠,他從不缺乏身處逆境的經驗,也有的是緊要關頭決斷的狠勁。他一點也沒有動搖,一點也沒有遲疑。就在雙方將士們驚愕停步的剎那,他已鏘然拔刀。
古人云: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起于狐疑。在雷遠看來,戰場風云變幻,確實無法一一預測清楚,但眼前的敵人是清楚的。
與其為了即將到來的敵人而惶惑動搖,與其驚恐于失敗的慘烈結局,反倒不如干脆利落,盯著眼前的敵人,先殺出一個勝負來!
所以雷遠毫不顧及后方急速迫近的蠻夷軍隊,踏步向前!
統共三五百人對抗,若要鼓舞將士們奮勇沖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主將親自向前。
他的身量較高,步幅非常大,三五步就越過了王躍帶著的槍矛手,又越過李貞帶著的弓弩手。
李貞下意識地伸手攔了攔:“宗主!莫要輕身犯險…”
雷遠毫不停步。而叱李寧塔毫不客氣地撞開李貞,緊跟著雷遠向前。
再前方是李齊和他的刀盾手們,這時候他們腳步稍緩,距離對面曹軍的盾陣還有丈許距離。
雷遠直接就從刀盾手的掩護下擠了出來。
“射死敵將!射死他!”有曹軍軍官反應了過來,高聲呼喊。
十幾支箭矢破空飛來。
叱李寧塔箭步向前,舉著他城墻般的大盾為雷遠遮擋。然而雙方距離太近了,箭矢抵近射擊時的穿透力巨大,有一支箭簇透過盾牌表面,深深扎進了他的手臂;還有兩支箭打在叱李寧塔的頭盔上,刺透了厚重的盔檐,又刺透了皮質內襯。
叱李寧塔只覺得手臂和額頭同時劇痛,殷紅血液從額頭流下來,淌過眉毛,遮擋住了視線。叱李寧塔忽然覺得有點害怕,隨即恐懼感驅走了他的理智,使他狂喊一聲,揮著盾牌左右亂打,不管不顧地向前猛沖。
曹軍不敢當其猛銳,嘩然散出條縫隙,被他闖進了陣內。
雷遠身前瞬間失去了遮護,有一支箭矢從他的左肩掠過,虧得鎧甲精良,否則必受重傷。下個瞬間,他側身讓過一桿突刺來的長槍,順勢舉刀捅進當面曹軍士卒的咽喉,血液發出“滋滋”的響聲噴出來,濺到雷遠的臉上。他繼續向前。
李齊本來有些遲疑,這時看到雷遠大步前行的身影,忽然大聲咆哮起來。宗主已經入陣廝殺,部曲們還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拋開!向前沖殺就是了!
他狂叫著沖到雷遠的前方,借助沖鋒的速度和鎧甲的重量,猛地撞翻了兩三個曹軍士卒。他自己在地上打了個滾,踉蹌著起身繼續向前。他的部下們有的跟在李齊身后繼續前沖,順手將那幾個倒地的曹軍士卒砍死;有的則翼護在雷遠身邊,竭力穩定住小小的盾陣,為他排開兩側的敵人。
雷遠繼續向前,步幅和步頻都不稍緩。
兩名使用鐵戟的曹軍勇士吼聲如雷,忽然從斜刺里躍出。李齊的部下刀盾手舉盾相迎,盾牌被鐵戟的小枝穿透,反被拽得脫手。
正慌亂間,空中兩道銀線劃過,兩名曹軍勇士胸前被箭矢扎透,瞬時斃命。
李貞和他的弓弩手們追了上來。李貞平端長弓,抽箭向前、向左右兩面亂射,專找曹軍中持弓弩者,間或射翻幾個撲到雷遠近處的。他部下的弓弩手們也一溜小跑著向前,甚至站到刀盾手的前方,不顧生死地與敵對射,一時間把曹軍的弓箭手壓制住了。
“跟緊了!繼續向前!”雷遠向部曲將士們大聲道。
“跟隨將軍!繼續向前!”部屬們大聲呼喊著回應。
身后又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雷遠回頭看了看,是王躍趕了上來。
此時雷遠已經打穿了曹軍的第一排隊列,楔入到第二、第三排隊列之間。雙方的隊列互相推搡、砍殺、糾纏、呼喊,血如泉涌,你死我活。
雷遠忙里偷閑,拍了拍王躍的肩膀,指著叱李寧塔陷陣的方向:“往這個方向沖,徹底打穿曹軍的隊列!我要徐晃的腦袋!現在就要!”
“遵命!”
就在雷遠探臂前指的時候,那處的曹軍隊列忽然大亂。
許多人一起慘呼:“呂將軍!呂將軍小心啊!”
雷遠和王躍定神看去,只見叱李寧塔一手持盾,另一手抓住了一名曹軍將官模樣的人。
這人大概就是“呂將軍”了,也不知是具體是何等人物。而叱李寧塔抓住了呂將軍的腿,將之作為人棍,瘋狂地揮舞起來。這一根人棍,連軀體帶甲胄,百八十斤總有。所到之處,砸得曹軍人仰馬翻。
前幾下的時候,人棍本身還凄慘無比地大聲喊叫著,為叱李寧塔平添了幾分威勢。到了后幾下,沒聲了,只有一股股的血隨著舞動揮灑出來,在空中劃出紅色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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