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打鼾的漢子,正是甘寧。
甘寧所部雖在公安城下為雷遠所破,但他本人的直屬部曲戰斗力尚存,若非吳侯使者趕到,未必沒有一搏之力。因此在玄德公與吳侯的談判中,倒也并不將之作為俘虜。
至少在一切書面文件上,將甘寧等人視作遭到大風漂到江南的遇難群體,受到玄德公所部的照顧而已。
去年九月末的時候,這批將士,再加上被呂蒙甩在樂鄉的一部,合計數量約有七千多,都被押送到了孱陵的軍營里。細細搜去武器甲胄,統一看管。有左將軍府內的官員來見甘寧,說為他準備了單獨的宿處,被甘寧拒絕了。
于是他和將士們都在孱陵營中暫住。據說孱陵城里還住著與玄德公鬧翻的孫夫人,也不知孫夫人出城游玩時看到這等場景,心里作何感觸。
到了十月初四,孫劉兩家重訂盟約,吳軍將士遂得陸續遣返,可是時間推移,甘寧眼看著各路來自吳會的將士們一一返回,卻始終沒有輪到他,也沒有輪到跟隨他的諸多益州流人將校。
甘寧起初還竭力安撫部下,后來自己也不禁暴躁,某日追問情形無果,憤怒之下,毆傷了幾名負責看管的荊州將士。
以他的超群身手,哪怕手無寸鐵,也不是三五人能抵擋的。但他畢竟不是全無心肝的莽漢,還得顧忌部下們,因此傷了人以后并不逃亡,只在營中坐等處置。
處置沒來,來的是玄德公。
以甘寧粗猛強橫的性格,自然不會屈于玄德公的下風,但玄德公也不多言,只安慰甘寧說,后繼與吳侯還有談判,請他和他的部下們稍安勿躁。
之后一些日子,玄德公隔三岔五就去見見甘寧。兩人都曾依附于劉景升,因此偶爾談談荊州的舊人、舊事。有時候劉備說些自己在河北、中原參與戰爭的經歷,甘寧畢竟桀驁,哪怕做了階下囚,也忍不住頻頻指摘,說劉備這里應對不妥,那里缺乏膽略。
劉備只微笑以對,舉出自己當時考慮的原因,一一解釋。他這數十年來,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無數次的大戰,閱歷終究比甘寧強些,常常說得甘寧啞口無言,到后來竟然有些佩服。
然則吳侯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甘寧一度懷疑,是不是玄德公有意招攬自己,所以刻意扣留,不使回歸?老實說,這可叫人有些為難。雖說亂世中君臣分合難以避免,可自己從益州郡丞起家,先在益州造反,又叛離黃祖,眼下如果這么輕飄飄地另投新主,實在毫無顏面…至少,也得拿個獨擋一面的將軍、太守之職來誘惑才行。
連著幾天,他都盤算著,如果玄德公出言招攬,自己該怎么應對;整夜輾轉反側,也拿不定主意。
可玄德公只是客客氣氣地來此攀談,卻并不出言招攬。難道要我甘興霸來個毛遂自薦?甘寧又不甘心。
無論局勢多么惡劣,他始終是峽江一代益州流人中的佼佼者,是能夠動用上萬人馬的軍政力量首領。進一步說,更是處在荊益兩州之間的關鍵人物,無論誰想要入蜀,都離不開他甘興霸的力量。
如果要他主動求用…甘寧自覺未免跌了身份。
過了一陣,玄德公忽然就不來營里探望了。
甘寧患得患失了近一個月,才等到左將軍掾馬良來訪。馬良召集了甘寧和婁發、龐樂、李異等將校,宣布道:玄德公已與吳侯達成協議,益州流人所部,盡數歸屬荊州牧治下,不會調往江東。
自婁發、龐樂、李異等將領以下,只需在孱陵再駐扎半個月。這半個月是用來更換戎服、旗幟、重新分配武器的,半個月后,調撥至江陵大營,一邊恢復訓練,一邊按照十二更下的規矩,回鄉與家人相會。
或許是在營地里拘束的時間太久,還沒等甘寧說什么,眾將已經紛紛應是,轉眼就跟著吏員們散去了。
面對著有些不知所措的甘寧,馬良客客氣氣地道:“將軍當世名將,非輕易可屈之人下者。主公曰,將軍欲東則東,欲西則西,欲留荊州也可,主公立即掃榻相迎。”
“哈?”雖然馬良說得客氣之極,可甘寧仍然生出強烈的茫然之感。
就這?也沒點威逼利誘?哪怕簡單粗暴點,也可以啊,居然什么都沒有?
當他離開了軍營,知道自己的妻妾和兩個兒子甘瑰、甘述都被玄德公從京口討出,如今都好好安居在公安城的時候,這種茫然感就更加強烈了。數十年東奔西走下來,糾合起的力量原來并不強大,就在適才,已經散去了。
部曲親衛們依然會不離不棄,這一點甘寧有信心。但是只靠著部曲親衛,又能做什么呢?過去那么多年里,自己面對怎怎樣的主君,都能保持著強悍自主的姿態,靠的難道就只是區區幾百名部曲親衛?
甘寧的心中瞬間升出幾分怨懟,若非敗在廬江雷遠之手,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狽…但這情緒很快又消失了。他調動起自己全部的矜持,對馬良微微頷首示意:“既如此,我先在荊州暫歇一陣,然后再定日后的去處吧!”
馬良神色不變:“這樣也好。”
于是,曾經身為東吳大軍西向鋒刃的猛將,就這么成了一個無事悠游的閑人。仗著玄德公每月供給不缺,每日聚集親衛們吃喝習武,不過大半個月的工夫,他的身形比當初更壯碩了一圈。
但這樣的悠閑日子沒過多久,某一日里,龐統來訪。
龐統原先是周郎下屬的南郡功曹,周郎離世以后,他又不知怎么地,成了荊州從事。但他并無實際職司,好像不怎么受玄德公的重用,也是個閑人。
因為當年兩人都在周郎部下效力,彼此有些交情;所以當龐統提出,兩人可以結伴同行,在荊州各地游玩散心的時候,甘寧鬼使神差地居然答應了。
這一路上,兩人相處得倒也和睦。只是,龐統慣會揣測人心,動不動就要剖析甘寧所思所想,說得又太刻薄,常常惹得甘寧不悅。便如此刻,甘寧重重地打著鼾,龐統的言語卻從耳朵里不斷地灌進來。
“我以前搞錯了,現在忽然明白。興霸,你心心念念的,其實并非回鄉…回鄉多容易啊,你現在帶著部曲們回鄉,繼續做你的錦帆賊。劉季玉那等昏聵之主,也未必能把你如何。”
龐統抿了口酒水,暈暈陶陶地道:“然而,你要的是衣錦還鄉、威風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要讓那些舊日錯看了你的鄉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卑微懇求你的原諒,對不對?”
甘寧的鼾聲微微一滯。
而背靠小樹竊聽的士子,也覺得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一直打到內心深處。他簡直要跳起來應和:“對,對!要的就是這個!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應該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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