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男人…”辛月氣哼哼地坐在席上,想要砸些什么東西。看看案幾上的杯盞,那都是挺好的東西,她又舍不得。
辛月是隨著廬江雷氏大隊,來到樂鄉的附從百姓之一。
她本是仲家天子宮中的舞女,后來被賣到廬江,成了本地大姓姚氏前任家主的小妾。前任家主死后,她與自家幼弟隨著姚氏親族共居,日常以針線活兒謀生。灊山戰亂中,廬江姚氏的一處營地遭陳蘭招引的盜匪突然襲擊,營地中的百姓死傷慘重。彼時辛月也在營地中,以那局面來說,像她這種美貌女子,只怕要面臨諸多慘事。
幸運的時,當時姚氏為了遷徙途中的安全,在營地外安排了數十名持械戒備的賓客,賓客之中有一名頹廢老卒,名喚任暉。當晚任暉猝然暴起,帶著少許部下們竭力奮戰,硬生生從虎口中保下了許多人的性命,支撐到了雷遠率軍來援。
經此一戰之后,任暉得到雷遠的另眼相看,很快就被擢入廬江雷氏部曲中出任曲長。當時的廬江姚氏族長一來為了感謝任暉,二來也為了逢迎,便將那時那處營地中的余眾和全部資財都贈送給了任暉。
后來廬江雷氏前往樂鄉落腳,任暉便將這些人丁安置在靠近樂鄉縣城的一處莊園里,在灊山中與他一同奮戰的幾名賓客改姓為任,得到任暉如家人一般看待,由此便成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小宗族。
亂世中的長途遷徙,決不似后世所想的那般沿途觀光賞景、優游來去,沿途的體力消耗、疾病折磨,隨時隨地都會取人性命,壯丁們倒還勉強能夠支撐,老弱婦孺的損失相當之大,以至于樂鄉縣境內,很有些男女比例失調的意思。
起初宗族陸續落腳,日子過得很苦,后來慢慢地緩過來些。
辛月的弟弟只有十二歲,也分到了一小塊土地,還能夠借用耕牛。更好的是,因為各處的鄉吏、里吏本身就是退下來的老卒,而每個莊園里也都是將士們的家眷,所以此地絕無官吏欺壓。
待到數月以后,宗族中的青壯年們在樂鄉安頓妥當,便陸陸續續注意到了辛月。辛月年紀略微大了些,卻風韻依舊,一時間儼然成了招蜂引蝶的蜂蜜。
可辛月看不上那些粗蠢之人。
哪怕生活艱難;哪怕一度到了要帶著幼弟往山野中撿拾野果、桑葚果腹;哪怕有幾次出門為大戶作針線的時候被人滋擾,甚至被捏了屁股;哪怕有時候回到家里,待弟弟睡著以后再偷偷的哭;她也不對那些尋常漢子假以辭色。
她好歹也是嫁給過大族族長的,頗有些見識,知道這些軍漢看起來個個精悍,其實保不準什么時候就會死在戰場,到時候自己又得守寡…所以,如果要嫁人,得選一個看起來不像短命鬼的,至少也得在這世道有自保之力,還得性格實誠可靠,比如…
比如那個在灊山中,獨力抵敵諸多賊寇,把辛月保護下來的強悍軍官。辛月打聽過了,他沒親沒戚,一個人過!
某日里,辛月換了身干凈妥帖的衣物出門,“正巧”撞見任暉帶著親隨策騎走在莊園中的道路上。辛月盤算了數回,終于下定決心,覷得任暉一行人將近,從道路一側的巷道出來,然后被戰馬驚得摔倒在地。
下個瞬間,辛月便看著任暉滿臉歉然神色地下馬來,卻又不說什么,就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辛月掙挫幾下,表示自己想要起身,但是腳上乏力;隨后她蹙起眉頭,一手撐地,一手去揉捏腳踝。這個姿勢也是她為女伎時練得慣的,極能顯示身姿美好。
然而任暉這粗糙漢子,只呆看著自己,竟不挪步!他身后的親兵還有人在笑!
“你倒是動啊!”辛月心中大罵。她早就計劃清楚了,只要那任暉上來攙扶,自己便這么一歪身體,然后湊近了說幾句話,讓氣息噴到他的臉上,再然后…可這廝居然不動!
不成了,這廝太老實。這法子不成,得換個法子。辛月心念急轉,勉力撐地起身,眼波流轉,瞥了任暉一眼。
接著她便拿出自家掌上舞的本事,裊裊婷婷的走到任暉面前施禮,嬌聲道:“見過將軍…”
這一來,莫說是任暉,他身后的幾名扈從也都看得傻了。
過了半晌,任暉才啞聲道:“你是辛家小娘么?”
他認得我!認得就好!辛月抿嘴一笑:“是。”
從此以后,任暉便時不時地回到莊園看看,有時候從雷家宗主手里得了些賞賜,也巴巴地帶回來,說是分給親族們,有時候辛月會拿到一些,有時候辛月的弟弟會拿到一些。
甚至有幾次,辛月還成功地邀請了任暉來家做客,每次都請他吃些東西,還為他縫補了衣裳。
任暉喜歡吃甜的,所以辛月特地去尋了蜂蜜,做了髓餅。任暉吃光了所有的髓餅,次日晚上,拿了套精致的黑漆杯盞相贈。
辛月清楚地感覺到,這男人看自己的眼神一定帶著特別的意思,可每次他都什么也沒做。哪怕莊園里的其他人,都把辛家小娘當作了任暉的禁臠,可任暉真的什么也沒做。
這可太令人失望了…
又過了一陣,聽說吳軍來攻,莊園里各家各戶都抽了兵,任暉也不再來到莊園。
樂鄉縣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某一日吳軍攻入了樂鄉,攻破了兩個莊園,屠戮甚眾,后來又圍攻樂鄉縣城。所有人都心惶惶,有老人日夜哭號,懷疑是不是前線吃了敗仗,宗族即將傾覆。而莊園里巡邏的留守將士,也越來越嚴肅了。
辛月也心慌意亂,她有時候會站到莊園的圍墻向外探看,害怕傳說中青面獠牙的吳軍會來;有時候又想,任暉身在戰場廝殺,實在危險,那種刀槍齊下的場面,任憑你身手超群,也難抵敵。或許,應該換個目標,比如往日來莊園里的那個書佐,不上戰場,是不是就不會死?
早點換個目標也好,也免得以后再這么牽腸掛肚!辛月狠狠地道。可每次她又會忍不住想到那個強壯勇猛的中年軍官,想到他在盜匪當中拯救自己的英勇,想到他會出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直到一個月前,又傳來消息說,雷將軍把吳人打敗了,是罕見的大勝,我軍折損甚少,任暉也安然無恙。
既然打完了仗,任暉就該回來了吧?辛月從來沒有這樣期盼過。她找出藏了許久的布料,按照任暉的體格,做了件新衣裳,想要作為禮物。
可是一直沒等到任暉。
這個男人,竟然就不再出現了。辛月試著去問過本地的三老,也沒有什么結果。仗都打完了,人去了哪里?
辛月瞪著眼前的杯盞,眼神變幻不定。
正在神馳千里的時候,房門被重重的拍響,嚇得辛月幾乎跳起來。
“來了,來了!”辛月連忙跑去開門。
任暉站在門外。
他看到了辛月,可他卻不像以前那樣,露出男人看女人的特別神色,用特別溫和的語氣問候自己,反而格外的嚴肅端正。就像是辛月遠遠看到過的,他穿著戎服甲胄,在軍隊中的樣子。
這是怎么了?辛月做過舞女,做過小妾,復雜的經歷使她對此格外的敏銳。她的臉色瞬間發白,激動、愉快、疑惑的情緒交雜在一起,使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接著會迎來什么樣的命運。
任暉保持著嚴肅端正的態度,他略微退開半步,向身側一名老者道:“王公,請進。”
“王公”年紀不小了,胡須花白,滿面風霜。辛月認得他,這是負責掌管雷宗主家族內務的王延。據說他是宗主身邊的老人,最得宗主的信賴。
王延從門里跨進來,看了看小院里,回頭對任暉道:“景叔,這里就是你家?宗主素日里賞賜不少,怎么搞的如此簡陋…看起來沒多少物什,明日我安排人手來搬運,五日以后就能抵達夷道。”
王延又看了看辛月:“不知這位是?”
任暉微微躬身道:“這是辛家小娘,我會娶她。”
“宗主已經就任宜都太守,郡治放在夷道。我們這些人,都要搬到夷道城居住。王公是來安排搬遷的。”任暉轉向辛月解釋了兩句,又道:“你去準備些吃食,我與王公稍座片刻,有事要談。”
大概因為王延太過資深,任暉在他面前甚是尊敬;所以那語氣一本正經,辛月一點也不習慣。
可她這時候只覺得心潮起伏激蕩,眼淚幾乎要涌出來。她竭力保持著作妻子的儀態,向王延斂衽行禮道:“既如此,請貴客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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