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吳軍大部已經崩潰,但這畢竟是戰場。就在片刻之前,東西綿延數里的整片大營內,處處都有廝殺惡戰,陷入狂亂的吳軍潰兵和殺紅了眼的廬江雷氏部曲們,對于貿然闖入的使者來說,幾乎是同樣危險的。何況,在霍峻身后居然還緊跟著吳侯的使者。若非王延正在大軍后方收束隊列,或許那位氣沖沖的使者先要被枕戈待戰的己方部曲們斬殺了。
所以哪怕霍峻身負玄德公的軍令,如此貿然行事,也讓雷遠有些不快。
但霍峻的回答打消了他所有的情緒。
“周郎逝世了?”
周瑜的身體狀況如何,大概是雷遠在前世對這個時代最清晰的記憶之一,所謂英年早逝四個字,簡直就是為周瑜度身定做的。可是,即便雷遠早有準備,這個消息仍然使他吃了一驚。
畢竟那可是周郎啊。即便不談后人們對他的種種美譽,只看眼前,他也是江東唯一一名具有大戰役指揮經驗的帥才,幾乎稱得上是江東武力的標桿,更是近年來江東軍政大略的制定者和推動者。
他的逝世,將會在相當時間內造成東吳內部諸將群龍無首的局面,使得所謂的十萬大軍西進伐蜀,成為一場毫無實際意義的武裝游行。無論周郎的后繼者是誰,只要不是傻子,就該知道,孫劉兩家之間的武力對抗,必須停止了;江東沒有任何人能夠延續如此宏大的軍事行動,如果非要延續下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雷遠平復下心情,展開書信觀看。
確實是玄德公的親筆,字寫得很大,寫滿了四頁,其實內容并不多。
信的前半段簡單介紹了一下周瑜病逝的情況和吳軍動向。據說周瑜的病情前日起急劇惡化,初時還能躺著口述命令,調動各處兵力,然而當晚精力耗竭,勉強在侍從的協助下寫了遺書,便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巴丘吳軍現由吳侯的堂兄、奮威將軍孫瑜代領,贊軍校尉魯肅協助,目前全軍都已收縮,據說是在等待吳侯從后方趕來。
孫瑜、魯肅兩人穩住局面以后,便派遣使者與玄德公接洽,坦然承認了周郎的死訊,并且建議雙方軍隊停止對抗,立即脫離接觸。玄德公并非瞻前顧后之人,當場就答應了。這才有孫劉兩家使者同來戰場,各自收束己方將士的舉動。
如霍峻、凌統這樣成對奔往荊州各地的使者,昨日晚上兩家分別派了六撥,分別前往各處軍事對峙的焦點。只是,霍峻和凌統二人都不會想到,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吧。
無論他們來還是不來,從公安城到樂鄉的戰斗都快要結束了。由甘寧帶領的主力部隊就在這里被徹底擊潰,負隅頑抗的不過是其中零星余部;停留在樂鄉邊境的呂蒙所部,馬上就會陷入獨木難支的狀態,至于程普…
雷遠合上書信,領著霍峻站到稍遠處。
“仲邈,左將軍的意旨,我已經明白了。請放心,我會約束將士,不生額外的事端。只是,還有兩樁麻煩事,仲邈,你得幫我個忙…”
霍峻連連苦笑:“續之眼里的麻煩事,我能如何?”
這倒不是推脫。老實說,霍峻此前雖然也聽說過雷遠能戰,但最初和雷遠接觸時,其實并不覺得他有什么特殊的才干。他本人是枝江的豪族之主,對雷遠的宗族首領身份也沒什么特別的感受。
可是此時一路行來,只見廬江雷氏部曲威風凜凜地巡行戰場,數以千百計的吳人戰士尸橫曠野,同樣數以千百計的吳人俘虜雙股戰栗,跪伏求饒,偶爾抬頭,露出慌張驚恐的神色。他又感覺到地面上血腥潮氣彌漫,使人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這是何等規模的勝利?這樣多的殺敵數字,這樣多的俘虜,雷續之在這一戰中,究竟擊敗了多大規模的敵人?
這些所見所聞,使得霍峻深深地感到震撼,進而使他對雷遠暗自敬畏起來。他真不覺得雷遠有什么麻煩事,需要用得到自己來解決。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雙方停戰了,哪還有什么麻煩事?…莫非是這些俘虜?續之,我們可是打勝的一方,理直氣壯啊。”
亂世之中,人口便是重要的資源。霍峻認為雷遠應當是想扣留這些俘虜,不予交還東吳。但這也算不得多少麻煩吧?東吳大軍都被雷遠擊敗了,難道凌統那黃口小兒,還能靠什么手段將俘虜撈回去?這些必然屬于左將軍府的收獲,日后說不定還能用以從吳侯手里換取些額外利益呢。
雷遠搖了搖頭。
“本來不是麻煩事,正因為雙方忽然停戰,這才變得有點麻煩。”他低聲道:“程普也死了。”
霍峻猛地瞪視雷遠,遠處火光映照下,他臉上一副吃驚模樣。
“程普?”霍峻壓低了嗓音。
雷遠點頭:“就是此戰的斬獲之一,尸首被安置在后頭了。早知道會這么快停戰,當時應當生擒之。”
如果說方才霍峻還是暗自敬畏,現在,這種敬畏之情便是發自肺腑,怎樣都掩飾不住了。
無論在東吳軍中的地位還是資歷,程普都屬于最前列的寥寥數人之一,也是深得武人尊重的前輩。此等人物都能在戰場上被雷遠殺死,可見整體的戰局已經發展到了什么程度。
霍峻明白雷遠的意思。之前東吳代理都督的奮威將軍孫瑜與玄德公約定停戰,是因為東吳方面失去了統帥,進而失去了奪取勝利的信心。但如果程普死于戰斗之中,會不會激發起吳人的憤怒?會不會使得雙方停戰的意愿又生波折?
霍峻一時有點想不清該怎么處置這樁事,但這不影響他對雷遠的佩服。在他看來,身為武人,一戰而取覆軍殺將的大功,那真是光榮到極致。至于程普之死,當屬自取其亡,那該是玄德公或者孔明軍師去操心的事。
而雷遠看著霍峻既仰慕又敬畏的眼神,有些不自在。
他避過霍峻的視線,轉身去看正在竭力收攏敗兵的東吳使者凌統。他想,不知道此人會不會問起東吳諸將的下落,到時候是不是應該稍微搪塞一下?
凌統完全沒注意到雷遠。從他催馬奔進隊列間,所見到的每一幕狼狽情形,落在他眼里,都像是一種侮辱。他的臉色氣得漲紅了,手也在抖。這名年輕的軍官實在羞于這些無能之人為伍,可擔負著任務,又不得不與之為伍。
這種惱怒、憤恨、憋屈到將要爆炸的情緒,在凌統看到甘寧從河灣小營出來時,終于達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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