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坪塢壁。
荊南的春天,天氣說變就變,前一天寒冷有雨,接著一天又忽然熱了。再往后的兩天繼續下雨;今日雖然無雨,卻依然濃云低沉,悶熱難當。岑坪周圍,又多水澤濕地,空氣中都彌漫著潮氣,讓雷遠覺得有些壓抑。
他推門出外,站到院子里,伸了個懶腰,掙得骨節格格作響。
李貞早就等候在院門處,見雷遠出外,便取了木盆去打水。
李貞是雷遠身邊少有的文武兼資之人。雖說無論文武都算不得特出,但腦子很清楚靈活,足夠勝任使者之職。昨日晚間,他代表雷遠去見了黃蓋,通報了所謂的“戰況”,又約定今日雙方面談,然后夤夜趕回岑坪。這一來一去,數十里路程甚是辛苦。雷遠原本讓他好好休息的。
“含章,何必這么早起?”雷遠一邊洗漱,一邊笑著問了句。
李貞愣了愣,沒有回答。
雷遠立即反應過來,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雷遠在軍營中的時候,一向都以熟悉的扈從為近侍。然而最初的二十余名扈從歷經多次惡戰,孫慈、傅恩、宋景、樊豐等人先后戰死,剩下的一些陸續被派出擔任軍職。前幾日由于周泰的襲擊,又折損了樊宏和胡平,李齊也受了重傷。這一來,現下身邊的扈從里,灊山舊人竟只剩下了李貞一個。
李貞的家人早已不存。當日帶著他逃脫曹軍之手的扈從們,素日里親若一家,每一名扈從都像是他的兄長。可就在短短數月間,許多扈從已不在這個世上。古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在這亂世中,人命比芻狗還要低賤;生死存亡,也絲毫由不得自己。
但這就是亂世,總得習慣啊。
在這亂世中,廬江雷氏宗主的扈從又如何?誰都是在勉力掙命,誰也難免殞身之危。就在追擊周泰的戰斗中,雷氏部曲的戰死者又增加了兩百余,這還是一場勝利的戰斗!這些戰死者,又何嘗不是為人兄,為人子,為人父呢?在這兩百多個戰死者的身后,便有兩百個喪失了頂梁柱的家庭!
更不要說居住在岑坪的百姓們了。縱使雷遠告誡過沙摩柯務必慎殺,可哪有打仗會不死人的?兩天前荊蠻們主動撤離了岑坪,雷遠隨即帶人進駐這座塢壁…當時他看到的,是塢壁內外尸骸遍地、蒼蠅亂飛的場景,這讓雷遠惱怒之極,卻又沒什么辦法。
雷遠拍了拍李貞的胳膊作為寬慰。
李貞畢竟還是個少年。雷遠希望他能夠盡快鍛煉出一副鐵石心腸,也希望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抱持那一點點的柔軟。
雷遠很快收拾停當,簡單吃了些干糧。在院門外,扈從們也牽馬拉車,整備完畢。
“走吧,我們去見見黃蓋。談完以后,應該就能消停一陣了。”
黃蓋與雷遠,分別為孫劉兩家的大員、重將,都是秩二千石的高官,地位仿佛。但雷遠昨日已令李貞傳話道,黃蓋是年齒高大的前輩宿將,自己理當前往拜問。
所以如此,皆因不得不如此:真讓黃蓋前來岑坪、或者岑坪以北的戰場,以這老行伍的眼光,說不定會看出些什么;他的部下若在自家軍中打探,也難免有士卒說漏嘴…還是雷遠自己跑一趟為好,人少,嘴就少,說錯話的機會也少。
一行騎隊清晨出發,沿著大路向南奔馳,到午時撞見了吳軍派出迎候的騎兵。
因為天氣格外悶熱,兩家合為一隊以后,并不急著趕路,先找了個處林地休憩了半個時辰,用些食物飲水。隨即再奔走了大半個時辰,這才見到了黃蓋所部的營地。
營地本身規模不大,只是臨時駐地罷了,內外的布設都很粗糙。但是壕溝、柵欄、望樓、閣道之類一一布設,并無疏漏;再看營地的位置,與林地、高地、水源的距離也都有講究。畢竟是從軍二十多年的沙場老將,自有其獨到的手段。
這時有騎士快馬加鞭,將雷遠到達的消息傳入營中。
只聽號角嗚嗚吹奏,一隊隊士兵從各自的營盤中奔出,沿著中軍大帳到轅門的道路肅然分列。再看大帳處帷幕一挑,黃蓋大步走出。
隨著雙方距離接近,雷遠看見了黃蓋的相貌,只見他年約五旬有余,頜下長須飄拂,黑白間雜,臉部的輪廓非常剛硬,神情卻有幾分和藹。可能是為了表示親善之意,他不著甲胄,而以高冠長衣的太守服色相會。
對于雷遠來說,被東吳所占據的武陵郡,是他最主要的防備方向,而黃蓋則是這個方向上執掌軍政大權的東吳要員。雷遠早就打聽過他的情況,久聞黃公覆少年時辛苦備嘗,卻胸懷壯志,常在負薪之馀,學書疏,講兵事,所以后來被征為郡吏,察孝廉,辟公府。這是漢家士子正規的仕途上升渠道。
昨日李貞從吳軍營地折返后,就稟報雷遠說:“黃公覆雖揚名于軍伍,卻非武人。”此時雷遠親眼目睹,果然如此。
好在雷遠也只著了輕便戎服,與黃蓋相比,不顯突兀。他連忙下馬,快步迎向前去,執禮甚恭。
雙方在轅門處相會,先寒暄了幾句,雷遠便令從騎趕來車馬。那車上裝載的是周泰的尸體,已經簡單收殮了,用的是臨時砍伐樹木做的棺木。
這場景對黃蓋來說有些尷尬,他并不上前檢視,而示意部屬們接收。
目送著裝運棺木的車輛被推進營里,黃蓋才嘆了口氣:“昔日伏波將軍便是死在征伐荊蠻的戰場,如今周幼平也是如此,年代雖異,馬革裹尸的壯烈氣概則一也。”
雷遠微微頷首不答。
黃蓋又道:“我聽貴屬說起,周幼平的部下數百人,與他同日蒙難。煩請雷將軍將他們掩埋的位置作個標識,待我提兵至岑坪后,當擇日祭以蠻夷的首級。”
雷遠默然片刻,沉聲道:“黃公如果有暇前往祭奠將士,我想英靈有知,必會感到榮耀。只是…領兵前去云云,就大可不必了。”
“續之,你這是什么意思?”黃蓋皺眉。
雷遠從容道:“好教黃公知曉,此番荊蠻反亂來勢猛惡,護荊蠻校尉須得親臨前線,施以有效的治理。因而,我已向荊州牧府行文,將以岑坪為護荊蠻校尉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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