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樂鄉大市第三天的中午,周泰坐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土崗邊緣,看著部屬們排成長長的隊列,從一處斜坡慢慢地繞過溝塹,向南方不遠處的岑坪前進。
所謂岑坪,位于澧水支流涔水的南岸,是一塊周邊有諸多沼澤湖泊圍繞的開闊臺地。這時候正是春季漲水的時候,許多水域連成一片,但都不甚深,可以步行涉水而過。眼下這些將士們便在沒過小腿的水澤邊緣走著,發出嘩嘩的水響。
離開樂鄉的前兩天里,他們已經趕了八十里的路。所有人都急著離開,但又情緒不甚高,所以就格外容易疲累。到了今天,匯合了本來準備掩護荊蠻撤退的一千人,聲勢略微恢復些,可是隨著士卒們的傳說,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自己此去無功而返,全靠廬江雷氏宗主大發善心才逃得性命…這樣的結果,看似令人慶幸,相比鏖戰而敗卻充滿了羞恥。于是更多人變得沮喪了,哪怕是岑坪近在眼前,也不能讓他們提起精神。
包括周泰本人也是如此。這場狼狽撤離途中所經的每一步,都像是海綿一樣汲取著他的精力和斗志,讓這名素來堅韌如鋼鐵的武將時不時陷入到沉郁的情緒中。但他又不得不和他的將士們一起行動,沿途鼓舞士氣。那些異樣的眼光,讓他更加疲倦。
就在這時,他聽著嘩嘩的涉水聲,看著錯落的人影晃動在水面上,不知怎地就瞌睡過去。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醒來時,渾身的冷汗浸濕了身披的氈毯,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分明是在春季,可身體里的血液好像帶著冰碴子,所到之處,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夢見了什么,但卻依舊被強烈的恐懼感籠罩著。
恐懼,這種他非常陌生的情緒,就這樣切切實實地出現了,像是某種看不見卻有重量的東西,沉沉地壓在他的四肢百骸,讓他無法動彈,無法呼吸。
他就這么倚靠著一棵老樹半躺著,仿佛在等待著漫長一夢的結束,等待著最終那個冷酷的結局,直到溫暖的陽光讓他慢慢緩過來。
所幸這是夢。
自從來到荊州,周泰就睡得不好,大概是因為荊州的局勢太復雜了,不適合他這種純粹的武人,所以他經常會做各種各樣的夢。好在那些只是夢,堅毅的武人不會因為夢境而軟弱。他對自己說:雖然這段時間有太多的不順利,但最終,我必定會粉碎一切阻擋在吳侯身前的阻礙。
周泰打起精神,轉頭眺望四周。他看到跋涉中的將士們出現了微微的騷動,他看到遠處的蘆葦蕩里,有成群的野鳥驚飛而起。這種情形讓他的心跳漸漸加速,隨即,他又看到自己的親衛從土崗下方匆匆上來。
他坐直身體,從身邊取過繯首刀,想要配在腰間。隨即他又猶豫了一下,把刀橫放在身前,緊緊的握住刀柄。應該是出事了,在樂鄉的恥辱失敗一定會有后果,說不定是怎樣的麻煩。
這時候,親衛越過青黃斑駁的草地,來到了周泰身前。
“將軍,有人在追擊我們。斷后的兄弟和他們打了照面,是荊蠻。”
強烈的怒氣瞬間幾乎無法遏制。
“荊蠻?”他問道。
“是。他們應該比我們稍晚些從樂鄉出發,一直跟在我們后頭,到現在才追近。”
這幫貨色,竟敢追來挑釁?找死嗎?周泰連連冷笑。
親衛俯下身去,又道:“另外,適才黃將軍遣使者飛騎來報,說玄德公通報荊南各地,稱荊蠻作亂,樂鄉、夷道、孱陵、作唐等地蒙受慘重損失。使者來問,是否與我們相關?”
這種彼此抵牾的情況,一下子讓周泰心煩意亂。那些荊蠻全都已經被可惡的雷續之降服了,現在哪有荊蠻部落會聽從東吳的指揮,去攻打玄德公治下的州郡?黃公覆還不知道自己在樂鄉遭受了慘痛失敗,所以會有此問。事實明擺著,那些荊蠻不僅沒有去攻打樂鄉,反而尾隨著自己,想要反咬自己一口,以向新主人表示忠誠呢。黃公覆這是從哪里聽來的胡言亂語…他還當真了?
親衛看周泰沉吟,于是又問道:“將軍,是否要見一見黃將軍的使者,告訴他…告訴他真實情況?”
周泰瞪著親衛:“你和那使者說了什么?”
“沒有…沒有…”親衛連聲道。
周泰提刀起身,暴躁地道:“那就讓他等著!等我們宰了那些荊蠻野人再說!”
在他的命令下,一千余名東吳將士加快了腳步,他們迅速越過連綿的水澤,登上涔水河岸北面的一處緩坡。這段緩坡南高而北低,地勢由南向北漸漸開闊。吳軍背靠著緩坡南端地勢驟起的高處,向北面列陣待敵。
這一千余人,都是久隨周泰東征西討的勇悍將士,其中有半數出自于民風剽悍猛烈的丹楊。他們參與過在宣城、在豫章、在江夏的無數惡戰,足跡幾乎踏遍了江東的每一處沙場。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支部隊甚至還擔任過吳侯的近衛,周泰堅信,他們是真正的天下精銳,威名所及,不會限于江東。
所以周泰完全沒有想過要退回到岑坪據守,他非常確信,以這樣一支兵力,絕不會在戰場上遇到對手,更足以碾碎那些不知死活的荊蠻…這樣的話,或許可以稍許挽回些在樂鄉失敗的恥辱?
隨著各級將校的呼喝,千余人迅速排成了作戰陣型,他們靜靜矗立,沒有躁動不安,也沒有絲毫的急躁,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整齊劃一,而不同的部伍間層次分明,足以彼此掩護。
約莫小半個時辰以后,周泰站在主將的位置,看到了數百名的荊蠻戰士們。他們分散成許多小隊越過湖沼、越過蘆葦蕩,從北方壓了過來。
周泰冷硬的面容毫無表情。他緩緩拔刀,刀身與刀鞘摩擦著,發出粗噶的響聲。對周泰來說,這種響聲代表著隨后將至的殺戮,讓他的情緒漸漸恢復。
蠻夷就是蠻夷。他們的隊伍太松散了,就像是胡亂堆積在一起的疏松土塊,只要輕輕一腳,就可以踩碎。這樣的烏合之眾,就算再多也沒什么可害怕的,何況他們的數量也并不太多呢?真不知道誰給了他們膽量,竟然脫離了廬江雷氏的庇護,一路追擊到這里?好得很,既然你們來送死,就先殺一批,以為后來者戒!
然而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地面在震動,甚至空氣也在震顫。這不是荊蠻能有的聲勢!
透過荊蠻的松散身影,他看到了無數頂盔貫甲的戰士出現了。他們的隊列像是不可撼動的山,高舉著的槍矛就像密林;當他們前進的時候,就像是起伏的巨浪洶涌向前。在他們的隊列兩旁,還有大隊的騎隊緩緩包抄,馬上騎士們至少都身著皮甲,戴著鐵兜鍪。
那些人和馬,踏起升騰的塵土,使得重重塵霧籠罩了他們的龐大隊伍,阻礙了周泰的視線,但是沒過多久,隊列中央高高舉起兩面大纛,陽光透過塵埃,照在飛揚的大纛上。周泰瞇起眼睛仔細分辨,只見大纛上分別寫著兩行字:
“偏將軍雷”。
“護荊蠻校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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