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過多久,一名刀盾手急匆匆地跑來:“啟稟小郎君,那些人那些人不全是蠻人,其中還有漢人啊。”
雷遠吃了一驚:“帶我去看。”
一行人匆匆下到埡口通道,只見那個被刀盾手認出的漢人,已經處于瀕死的狀態。他是負責簇擁著蠻人渠帥的幾名護衛之一,身上套了件破破爛爛的皮甲,不知道用過多少年了。一支弩矢刺穿皮甲,從他的胸口直透進去,幾乎破開一個大洞;所以每次呼吸,都會從洞里噴出白色的泡沫和紅色的血。
只看穿著打扮,這人和其他蠻夷并無不同,唯獨頭發挽了個松散的四方發髻,而他的面容雷遠可以毫無疑問地確認,是一張年輕漢人的面龐,只是經受了太多磨難,皮膚粗糙得像是碎裂的瓦礫。雷遠半蹲下來,看看他還在轉動的眼睛。從他的眼睛里,找不到猙獰和粗暴,只剩下對這世道的悲慟和絕望。
這人已經沒法說話了,沒過多久,他喉嚨里咯咯幾聲,隨即咽了氣。雷遠平靜地撫上他的雙眼,低聲道:“去找一找,看看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士卒們四散而去,過了一會兒又陸陸續續返回。
他們彼此低聲商量了幾句,由一名什長出列稟道:“分辨得出漢人身份的,大概有十個,我們還在點數不過,大部分都已經死了,嗯,沒死的也快死了,救不回來的。”
雷遠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往后看看。
劉郃連忙緊趕幾步,來到雷遠側面。
“這些人,應當就是歷年來逃亡到山里的漢人吧。”雷遠問道。
“是。”劉郃道:“雖然說漢蠻對立,但那主要是朝廷官府與蠻夷渠帥間的爭斗,其實底層的漢蠻百姓唉,雙方倒也未必就水火不容。荊南的百姓里,很多都是歸化蠻夷的后代,像叱李寧塔這樣生活在漢地的蠻人也很常見;而在山里頭的蠻夷,也確有很多漢人。這種世道,雙方都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于是漢人逃亡到蠻地,蠻人下山來到漢地,都是為了謀條生路。”
“我記得,你之前曾向我介紹過這情形。”雷遠嘆了口氣:“當時我不曾想到,竟然會有這么多”
此前在坡上居高臨下施展強弩亂射,根本沒人考慮到這些。此刻看來,統共兩三百人的蠻夷死傷者當中,輕易就找出十名漢人,恐怕還有一些因為外貌特征不明顯,沒能認出來。這比例實在不低了。
就像淮南的百姓們,被無窮無盡的暴政和苛待所逼迫,不得不拋棄家園,逃亡灊山中依附于廬江雷氏這樣的豪強;荊州的百姓也是一樣。只不過他們除了托庇與豪族宗帥以外,還可以前往蠻人的領地。或許他們認為,進入深山以后就不再會受到官吏欺壓。可是正如李貞嗤之以鼻的,這世上何來世外桃源呢 在深山里沒有官吏,卻有兇神惡煞的渠帥和頭人,有肆無忌憚的弱肉強食,為了生存,所有人都要不斷地壓榨自己每一分價值,甚至要拿性命去拼搏。山外的亂世固然可怕,山里的蠻荒世界豺狼虎豹橫行,斷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歸根到底,黎民黔首總是被逼迫、被驅使的人,他們永遠擺脫不了可悲的命運。
雷遠沉思片刻,向劉郃吩咐道:“一會兒收拾尸體的時候,你親自去分辨一次。蠻人的尸首如何處置,聽任蠻人的習俗即可;但撿出來的漢人你去尋處空地,把他們埋了吧。”
既然是漢人,總歸講究個入土為安。荒山野嶺之中,雷遠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劉郃躬身應是。
雷遠隱約有些煩躁,轉身往坡地上方去。
沒走幾步,便看見任暉呼喝著,將此前逃散的七八十人聚集起來,勒令他們搬運尸體,并搜撿物資。好在彼輩幾乎每個人都能聽得懂漢家言語,遵照行事并無問題;只是一個個都舉動木然,雖然是活人,卻仿佛行尸走肉,毫無生氣。
經過那胸口中箭的漢人尸身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忽然跌坐到了滿地的血跡和污穢之中,老淚縱橫地長聲哭叫起來,哭了兩聲,他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將那具年輕人的尸身緊緊抱在了懷里。
那哭聲很快就變成了從心肺深處噴出的嘶吼,粗噶難聽,充滿了無奈。
老人哭著抬起頭,正看見身在扈從環繞中的雷遠。扈從們警惕地手按刀柄,防止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行為,但雷遠清晰明確地感覺得到,這老人癱倒在地,軀體里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他最后僅剩下來的涓滴生命力,都已經釋放在了這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嘶吼中,他活不了多久了。
雷遠想要遠遠離開這場合,于是加快腳步,一口氣登上坡頂。他覺得胸口上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有點憋悶。屠殺蠻夷沒有讓雷遠產生任何負面情緒,可是被屠殺的如果還有漢人 在這個亂世的錘煉下,他已經漸漸成為心如鐵石的首領,可總有那么一丁點微茫的、屬于現代人的軟弱揮之不去,可能這就是偽善吧。
這時候,在蠻人營地的方向,沙摩柯的部眾已經完全控制了局面,一場大規模的屠殺正在進行中。蠻夷之間的戰斗大概總是如此,勝利者理所當然地沒有收降俘虜的意愿。正如沙摩柯此前所說,他們會把敵人全部殺死。
“那里面,會不會也有漢人呢”雷遠忽然問道。
樊宏的臉色一沉,他略微湊近半步,低聲道:“小郎君,你是說,前面的營地里”
“當然。”
“在那里發生的,終歸是蠻人之間的戰斗。縱使有漢家逃民牽涉在內,我們恐怕也沒有合適的理由去干涉。何況還指望沙摩柯替我們拷問出徐說等人的下落呢。”樊宏勸道。
樊宏出身的廬江安豐樊氏,素來是替雷氏家族做臟活兒的,各種有理沒理的殺戮見得多了。樊氏族人早就明白,亂世人命如草芥,死一些根本算不得什么。無論在灊山還是在荊山,都一樣。
雷遠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得去看看。”
頓了頓,他向樊宏解釋:“想到有一筆生意,可以與這沙摩柯先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