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最終只拿了禮單在手,而堅決拒絕了雷遠連夜準備的禮物。
雷遠也不勉強。既然周泰明白了廬江雷氏的實力,他便不再多做耽擱;于是客客氣氣地道別,直接拔營離開。臨走前,把十匣子“禮物”往前晚挖掘的壕溝里一扔,也算是入土為安了。
千余人馬當天折返樂鄉縣城,將士們各歸本營稍許休息,而雷遠繼續投入繁忙的工作。
想要真正掌控樂鄉縣,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收攏原本掌控在宗帥、賊寇手中的人口和財貨。
高峰山下的勝利以后,有實力、也有膽量與新任樂鄉長對抗的地方勢力,可以說徹徹底底都被摧毀了,因此雷遠折返縣城以后,立即分派兵力,挨個接收縣境內星羅棋布的莊園、塢壁,由部曲中可靠的軍官接替原有的宗帥勢力進行駐防。同時,從周虎手下的宗族管事當中分出一批能夠暫時管理地方的人手,迅速掌握地方行政。
而周虎親自領十名部下文員一早出發,巡行各處,搜集原本掌握在宗帥手中的賬冊記錄,同時檢查糧倉、軍械庫、畜廄,前后用了兩天時間,將之盤點清晰,重新造冊登記。
這種工作,換了一般的縣衙,萬不能辦得如此利索,全賴廬江雷氏本身自帶著宗族管理的完整體系,在從灊山南下的過程中又額外挾裹了一些讀書人為辦事的骨干。
次日晚間周虎折返,立即向雷遠匯報。
因為雷緒仍是廬江雷氏宗主,因此雷遠給自己選擇的住處并不在緊靠縣衙的雷氏大宅,而在城池東北角的一處軍事設施中。那片地方在百年前應是縣中大戶的庭園,緊靠東北角的城墻,有幾座規模不小的大屋,用巨木和夯土構建,至今仍很堅固。雷遠將之辟為軍械庫和軍營,由他本人帶著自家直屬部曲駐扎,另外還安置了少量仆婢。
雷遠所住的宅院直接位于軍營中,內外兩重,房舍尚未修繕完畢,有些灰撲撲的感覺,房間里的陳設也很普通。這時候夜已深了,屋子里點起燈火照亮,正中放了個鐵暖爐,幾根木柴在其中燒得噼啪作響。此外并無旁人伺候。
周虎將數十份版牘列開,為雷遠仔細分剖。
首先是人口。此番遭到剪除的各家宗賊豪帥,以黃氏、杜氏、程氏等北來強宗為主,另外還有二十家左右的附從小族,被他們掌握的人口,包括其家族下屬的徒附賓客之類,共計二千八百戶,男女丁口一萬三千六百余…原本的數量會更多些,因為過去幾天里的作戰,死了一些、逃散了一些,需要以后再慢慢處置。
這個數字著實不少了。
玄德公費了偌大的心力,從淮南接應來了廬江雷氏五萬人丁,其中能歸屬軍府直轄的不過半數。然而就在距離公安城不遠的樂鄉,就在左將軍的眼皮底下,那么多豪族宗帥坐擁實力,自行其是,左將軍一時間還拿他們并沒有什么好辦法。
這其中的具體原因,怕是牽扯到荊州士族憑借在本地的勢力和影響力,與左將軍府之間的進退折沖。雷遠畢竟是外人,一時沒法體會其中奧妙。
但雷遠非常清楚自己在樂鄉的任務。玄德公需要一個穩固的樂鄉縣來壓制東吳勢力的北上滲透,雷遠就必須全力營造一個穩固的樂鄉縣。在此過程中,那些宗帥們的覆亡自然歸咎于東吳勢力的誘引,歸咎于彼等自不量力的反亂,此后對宗帥所屬戶口和物資的重新分配…那都是理所應當,自然而然,誰也說不出反對的道理。
雷遠簡單翻動著記錄人丁數字的版牘,隨口問道:“這些蔭戶人丁當中,可有什么特殊技藝傍身的?比如擅長農作、植桑、冶煉、匠作之類?”
“有,有。”周虎返身取了片版牘,放在燈光之下,再將具體數字一一報給雷遠。
按照周虎的統計,現在確實納入管理的匠戶共有七十戶,丁口三百出頭。其中包括土木工匠、鐵匠等等,比較少見的是兩戶制作漆器的,一戶世代精于閹畜的獸醫,另外還有一戶人家擅長種植橘樹,據說懂得扦插育苗之法。
這種擁有家傳技藝的蔭戶,是維持塢壁、莊園正常經濟運行的根本,在各個宗族里都是非常重要的資產。他們通常都有專門管理,身份與單純務農的、或者兼有武力保障功能的部曲徒附并不相同。周虎是個精細之人,自然也已將他們單獨列入簿冊。
“這些人,都歸入到我們自家的徒附之中。暫時由你負責安置,等到辛公來此,再全部移交給他。”雷遠想了想,又道:“至于其他的丁口和莊園,明日全都移交給蔣公琰吧。有這些人丁戶口在手,樂鄉縣衙就不再是個空架子了。”
周虎一愣:“小郎君,所有的人丁莊園,都移交出去?這可是上萬人,數十個莊園!”
雷遠隨意地擺了擺手:“全都給蔣公琰。”
他并不是不看重這些。但他明白:來到荊州、來到玄德公治下以后,廬江雷氏的行事方法,絕不能再和從前一樣。
雷遠雖然身為樂鄉長,卻不可以憑借這身份擴張廬江雷氏的蔭戶部曲。他早就和蔣琬說定了,會將宗帥所屬完整移交給縣衙,由縣衙將之登籍造冊,納入荊州刺史的管轄之下。以蔣琬的才能,憑借這萬余口男女,想來很快就能夠恢復正常的朝廷管治,并向上輸送賦稅。
這對玄德公來說,非常重要。
玄德公如今控制的地盤,主要是零陵、桂陽兩郡的全部,長沙郡的南部和武陵郡的西部,再加上南郡江南部分的五個縣。在漢朝極盛時期,這塊區域不僅物產豐富,戶口也很繁盛,比如長沙、零陵都是戶數超過二十萬、口數在百萬以上的大郡,桂陽、武陵也都各有數萬十數萬戶、數十萬口。
然而自從桓、靈以后,連綿數十年不休的瘟疫、饑荒、水災和兵災,對荊南四郡的摧殘超乎想象。僅僅建安元年以來的四次大瘟疫,就直接抹除了整個荊州三分之二的人口;而隨之而來的各種災難,又使剩余的戶口紛紛脫離政權掌控,主動或者被迫地轉移到各地豪族大姓的庇蔭之下。
如今玄左將軍府名義上控制四郡,真正控制在手的戶口,甚至不到漢時四郡戶口數量的十分之一,實際調用的財賦,也甚是薄弱。這當然不是玄德公愿意見到的情形。雷遠可以確定,隨著荊州軍府的管治漸漸穩定,各地的強宗豪族遲早為成為限制分化的對象。
廬江雷氏也是強宗豪族,甚至是在玄德公面前掛了號的大豪族。玄德公將雷氏挾裹的百姓與雷氏宗族拆分開來,分別于樂鄉、零陵北部兩處安置,便已經明確了他的態度。對此,雷遠自然心知肚明,他在樂鄉縣內的動作,也必須把握好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