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薄霧漸漸散去。早晨的太陽,從三河口東面綿延交錯的沼澤地帶里,慢慢浮現出來了。
光芒逼退了夜色,又從帳幕的縫隙間射入,在帳篷里投出一道狹長的光帶,好像一把爍爍生輝的直刃刀,挑開了低垂的幄布,讓外界凜冽的寒風吹及人身。周泰感覺到了侵體的寒氣,他睜開眼,凝視著眼前這道光芒,發了一會兒呆。
昨夜他沒有睡好,醒了好幾次,前前后后做了不下五六個夢,有一個最清晰的,是夢見自己正在宣城遮護著吳侯,與祖郎所部拼死對抗;還有幾個,都是轉戰各地的情形;那些戰斗有勝有敗,于是夢境也翻來覆去的,有時候是噩夢,有時候又挺讓人高興。
外間傳來零星往來的腳步聲,還有守把大帳的士卒伸了個懶腰,身上細密甲片碰撞的聲音。這細微的聲音把周泰完全驚動了,那些夢境忽然從腦海中消失。
周泰猛地起身,一邊活動著因為寒冷而僵硬的手腳,一邊掀開帳幕出外。
昨日晚間兩軍約定,距離一箭之地,各自落腳。雷氏部曲們繼續扼守三河口,而周泰所部向東北移動,選擇了一處高地扎營。因為雙方都是輕裝行軍,并未攜帶大量輜重,所以營地都很簡陋。
但這種簡陋的營地落在行家眼中,依然能看出門道來。此刻雷氏部曲的營地分左中右三處,互為犄角,步卒為兩翼,騎兵和甲士居中,每處營地都以繩索和槍矛搭建成圍欄,更外側則有拒馬和簡單的壕溝作為掩護。與正規的軍營相比,在設施上面固然欠缺,但用于作戰的準備顯然一絲不茍,沒有任何疏忽。
有名軍校發現周泰注意到對面的營地,于是道:“營寨扎得有點樣子,可惜未必能打!若是讓我帶人沖一沖,準能讓他們雞飛狗跳。”
周泰冷冷地睨視了他一眼,立即就讓那軍校汗出如漿,訕訕而退。
他的這些左右親近部下們,都是在孫討逆征伐江東時就追隨的老資格武人,打的勝仗很多,心氣也很高;赤壁大戰的勝利之后,更是眼高于頂。但這樣的習氣延續下去,遲早要吃大虧。眼前這支部隊如果容易對付,周泰昨天就一沖而過了,何至于要在此地駐營。
眼下這樣的尷尬局面,是雙方彼此忌憚、卻都不甘心的結果,但雙方又勢必要爭個高下。那么,能夠解開這個局面的,只有樂鄉的戰事本身。
可是…周泰忽然覺得有些煩悶。
他折返回自家帳內,一邊嚼著干硬的面餅,一邊招來昨晚值夜的部屬詢問道:“北面可有消息?”
高峰山和樂鄉縣城兩處,都是周泰提前安排的戰場,昨日眼看賊寇即將大潰,周泰不欲為這幫賊寇擋刀,遂領兵先行撤退。但撤退前,他在賊寇的部伍中、在高峰山的戰場周邊、甚至在樂鄉縣城附近,都留下了用來偵查探聽的人手。他們一旦掌握到最新的局勢發展,就應該連夜動身南下,將消息傳往岑坪…這是之前的吩咐,考慮到周泰此刻并未抵達岑坪,而是身處兩縣之間的交通要隘三河口,消息傳遞應當更加快捷才是。可是從昨夜至今,沒有任何消息。
此刻周泰再度查問,而部下只是搖頭。
周泰心中微微一緊,忽然覺得手里的面餅難以下咽。
情報的缺失,對一名將領來說,就像是眼瞎耳聾般無法忍受。而己方情報缺失,又往往代表了對手遮蔽周邊區域,將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主動。近數月來,周泰以少量勁兵往來于岑坪與大江之間非只一次,從未想過會出現如此狼狽之狀。
他想了想,向那部下低聲令道:“你立刻挑選精干的同伴,悄悄潛往北面,務必要打探清楚情況。我會調一些人,作打水的樣子掩護你們。”
那部下也隱約覺出局面有些古怪,連聲答應去辦。
周泰又指了一名屯長,正待令他出營“打水”,忽然營門出的小校大聲稟道:“報將軍,樂鄉長雷遠求見!”
周泰微微一怔。
這雷續之為何突然前來?有何意圖?有什么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情況發生?我能有什么應對的手段?多個問題在他腦海中翻來覆去,一時間使得他有些出神。
那稟報的小校等候了半晌,看周泰依舊沉吟不語,小心翼翼地催促:“將軍?”
周泰猛抬頭,看了看這小校,正色道:“那就請他進來吧。”
小校連忙折返出去迎接雷遠。
而周泰取來繯首刀懸掛腰間,重新正襟危坐。當他坐定之時,一切患得患失都從他的面容上消失了,他依然是那個被廝殺戰斗錘煉成鋼的武人。
雷遠邁步進帳的時候,周泰瞇起眼睛,仔細打量這青年。兩人昨天就見過。可周泰覺得,有必要再看看,牢牢記住此人的相貌。
昨日陣前相見,雷遠頂盔貫甲,如臨大敵;今日卻只著一身淺灰色的戎服,帶著十名手捧木匣的隨從,舉動悠然。
雷遠的個頭比周泰矮了寸許,體型很瘦削,舉步之間,右側肩臂的擺動有些不協調,或者有舊傷未愈。此人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肩膀和指掌都有練武的痕跡,但是從腳步判斷,武藝不算精強。周泰自問,如這樣身手之輩,自己以一敵五絕無問題,如果在會談間猝然發難,只需一刀爾。
可惜并不能夠如此。雷遠乃是正經八百的荊州地方官員,又執掌數萬人規模的大豪族,若自家逞一時之快,吳侯本人倒也罷了,那位新鮮出爐的吳侯妹婿只怕會生出事端。何況周泰隱約有種感覺,此人的炯炯眼神之中,蘊含著強烈的自信,仿佛早就把大勢都掌握在手,沒有任何艱危險阻能真正難倒他。
“周將軍,我將領兵折返,特來告辭。”雷遠的言語卻很客氣,也絕不提起昨日所說的“交代”云云,仿佛此前兩家劍拔弩張的沖突并不存在:“你我兩家為鄰,還望莫要隔閡,日后或有把酒言歡的機會。”
此人竟然要收兵了?莫非…
周泰心中一喜,臉上卻半點表情都沒有流露出來,只隨口應道:“日后,往來的機會想必很多。”
而雷遠微笑道:“其實,周將軍的威名,我素來久仰的。臨去時無以為敬,略備薄禮若干,還請將軍笑納。”
周泰看了看身邊的部下們,沉聲道:“各自收兵即可,何必多事?樂鄉長的禮物,周泰愧不敢當。”
“這是專為足下準備的禮物,先看一看,想也無妨。”雷遠堅持地道。
周泰微微瞇起雙眼,眼神銳利如電芒,聚焦在雷遠身上。
“既然樂鄉長盛意如此,那就看一看。”
“端進來吧。”雷遠揮了揮手。
扈從們魚貫而入,將手中尺許高下的木匣并排呈放在周泰面前,隨即恭謹退出。
木匣形制不一。有的粗劣,有的精美,有的以原木所制,有的是繪彩的漆器。當這十個匣子一齊擺放的時候,便有一股武人們極其熟悉的濃烈腥臭氣味,在帳幕中沉沉彌漫開來,就連撲入帳幕的北風都吹之不散。
周泰身邊的幾名軍校一齊色變。
“夜間搜羅適合的盛器不易,所以規格不一,周將軍莫要見笑。”
“周將軍,還有各位,請看。”雷遠向前半步,仔仔細細地將木匣一一打開:“這五個,乃是昨日圍攻樂鄉縣尉的賊寇頭目、宗族豪帥之首級,自左至右,分別是蘇非、蘇碩、黃嘉、馬錯、胡仙。”
五個鮮血滿面、神情猙獰的頭顱出現在周泰面前。
“除了這五人之外,當日參與反亂、并且頑抗到底的潰兵、賊寇、強宗賓客之流,合計二百一十二人,俱已斬首示眾。周將軍如果喜歡,我也可將之裝殮了運來。”
他走到另一側,繼續開啟木匣:“這邊的五個,乃是昨日傍晚試圖突襲樂鄉縣城的荊蠻精夫之首級,彼輩粗鄙無文,故而姓名實不可考,經詢問其部眾,只知有巴氏二人,瞫氏一人,相氏二人。呃…其中有一人頭顱碎裂,拼接起來費了不少功夫,所以各位怕是認不出面容,不過,確是此人,不會錯的。荊蠻死者共計一百三十九人,也都已經斬首示眾。”
有人順著雷遠的指示往匣里觀看,那團東西哪里還是腦袋,唯有深深淺淺的血、肉、骨骼和各色組織混在一起,分明是切碎了再松垮捏合起來的碩大丸子。
十個木匣齊齊開啟,十個首級顯露人前。這些人當中,倒有大半是曾經拜會過周泰的,與在場軍校們也有往來。一夜之間,就已如此,饒是周泰所部兇悍,這時也不禁臉上發白。
雷遠微微躬身示意:“昨日周將軍說起,此行乃為我主玄德公翻出幾莖雜草,令我芟之可也…這些,便是雜草了,總算及時芟除,沒有辜負周將軍的期待。”
“哦對了。”在打開木匣的過程中,雷遠的手指上沾到了些濃稠血液,他毫不介意地搓了搓手,繼續道:“另外我還備了禮單一份。也請周將軍一觀。”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絹帛,雙手捧給周泰。
周泰默然接過,打開一看,頓時將之狠狠拍在案幾上,驚怒交加地厲聲道:“雷遠,你敢如此?!”
帳中軍校有眼利的,已看到那絹帛上書寫了十數個人名,正是陸續受周泰所命,前往偵查探聽的東吳人手。這些人手都是帳中軍校的同袍、部下,這時顯然俱都落入雷遠之手,帳中各人無不駭然。
而雷遠立時道:“今日早晨才得到通報說,這些人,都自稱是周將軍的下屬。我已下令不得有絲毫慢待,近幾日里就會將他們禮送至岑坪。”
周泰一時語塞。
他怒視著雷遠,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眼前這個并無出眾身手的青年,忽然讓他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眼前面對的,是一頭盤踞在蒼莽山林、輕易就可噬人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