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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連環(一)

  既然樂鄉長有命,縣尉自無不從之理,梁大當下拍著胸脯表示,盡可以將這些都托付給他。雷遠對他的積極大表贊賞,隨即遣了騎士數十人,沿途點起松明火把,將梁大和攜帶的財貨物資護送出城,直送到二十里外方回。

  當天深夜,梁大與一行車馬抵達自家的另一處莊園。

  這座莊園的位置頗為偏僻,距離縣城約三十余里,在一座名叫石瓦山的山腳下。莊園依托著山形麟次如瓦的石瓦山南麓,又有山間崎嶇小道,通往更西側的明月山和九岡山。

  莊園的規模甚大,足夠容納過去兩天從樂鄉縣城中撤出來的上千人丁。只是部眾們被迫搬離縣城,總難免有些盆盆罐罐的損失,或者對新居處的種種不滿。所以直到梁大邁入莊園正門,各處房舍里還有喧鬧不已。

  梁大冷哼了一聲,對隨時身旁的梁喜道:“你領人去彈壓各處,讓他們都安靜歇息!”

  梁喜領著幾個手下去了。過了一會兒,莊園各處便安靜下來。梁喜轉回正堂,只見梁大岔開兩腿,踞坐在此番運回的各種箱籠之間,臉色陰沉得嚇人,與此前在樂鄉城中的滿面春風大相徑庭。梁喜奇道:“兄長何以如此?莫非清點過了,少了哪樣珍貴的物件?”

  “放屁!”梁大惱怒地喝了一聲。

  梁喜吃了一驚,慌忙肅立。他對這位兄長,實在是敬畏的很。

  梁大罵了一句,就不再多說。

  而梁喜不敢亂說亂動,遂安靜不言,兩個人沉寂相對,足足過了小半刻鐘。

  “來,有事對你說!”

  梁喜小心翼翼地靠近幾步。

  梁大長長嘆氣,澀聲道:“你覺得昨日…我們行事如何?”

  梁喜看了看梁大的神色,沉聲道:“兄長前日晚間和我說過,那雷遠此來,必然要鏟除我等宗帥,絕無僥幸。所以兄長此舉,是死中求活之舉,是被逼無奈,雖然有些…有些突然,實在也顧不得那許多。對于雷遠來說,這也算是毫無保留的投靠了吧?”

  “你倒是有點長進。”梁大再次深深嘆氣,隨著嘆氣,原本壯碩的身形仿佛縮了一整圈:“原本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本來心情愉快。可是剛才來此的路上,我突然想明白了…對那雷續之來說,我們做的這些,還遠遠不能讓他滿意啊。”

  “不滿意?”梁喜失聲道:“我們把同伴和盟友都賣了,狗日的,臉皮和名聲都不要了,還不滿意?”

  這聲“狗日的”是在罵誰?梁大怎么聽,怎么覺得難受。他翻著眼,瞪了梁喜一眼,想要呵斥幾句,卻又不知該怎么說。

  “即便我們不動手,憑借宗帥們的力量,就能與廬江雷氏部曲對抗嗎?我們做的這些,對雷續之并無實質幫助,只不過強行給我們自己掙了條活路罷了;雷續之為了顯示自己有功必賞,還不得不舍出個縣尉之位…他會滿意?”

  梁喜怔住了。過了半晌才苦笑道:“那么,我們該做些什么?總有些什么,做了能讓他滿意的吧?”

  “自然是有的。”梁大咬了咬牙:“我們殺了那些宗帥,又殺了他們的親近部下們,如今已然成了各地宗帥余部的仇敵。然而,雷遠讓我們回到這偏僻莊園,又讓我們盡快處置各家宗帥的余部…嘿嘿,廬江雷氏精銳部曲在此,為什么不動?這是刻意要讓我們站在風口浪尖上,把敵人逼出來!”

  “敵人?”

  梁大點頭:“這幾日內,敵人們就該彼此串聯,將會有所動作了。就算對付不了廬江雷氏,難道不能試著給我們來一下狠的嗎?如果那些人糾合在一處…你想想,宗帥余部中想報仇雪恨的那些;賊寇中特別膽大妄為、想抵抗的那些;五溪蠻人當中,被財貨所誘,意圖搶掠的那些;甚至還有…”

  梁大話未說完,梁喜驚怒交加地叫了起來:“這如何抵敵得住?雷續之這是要我們死!”

  “胡說什么?你住嘴!”梁大叱罵道。

  他頓了頓,耐著性子道:“徒然使得新任的縣尉送死,樂鄉長會覺得很有臉面嗎?對左將軍府那邊,怎么交代?雷續之需要我們如此,因為他自居為獵手,自信憑借武力,可以一舉聚殲彼輩。只要我們堅持到獵物們完蛋,就能活命;歸根到底,我們要做好一場惡戰的準備!”

  梁喜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

  梁大看似粗豪,其實卻是個心計縝密的厲害角色;而梁喜看似精明強干,畢竟還年輕,持刀廝殺則可,論想法詭詐,較之于兄長差得遠了。

  梁大看著他的表情,鄭重道:“想不明白就算了!總之,明日起,我們就按照雷續之的要求,動員部下們四處壓服宗帥們的莊園。你帶領一隊精干子弟全程隨行,但不要參與…你們只負責應對突發狀況。另外,你和所有人說,數日以后,我會頒下厚賞!”

  梁喜躬身施禮:“是!那么,我去安排。”

  梁大揮手道:“去吧去吧。明日開始,便有得忙了!”

  待到梁喜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以后,梁大繼續在堂前坐著。

  昨日還以為這一關已經過去了,所以有些得意忘形,好在已經明白了過來。還好,還好,雷續之吩咐的時候,自己答應得很快,沒有半點遲疑,這樣的表現應當還可以。

  他下意識地往堂前一瞥,忽然想起,過去幾年里,當自己這么凝神思忖的時候,下方經常有其他的宗帥靜靜等待。因為他所料多中,于是信服他的宗帥漸漸增多,從一開始的三五人,到后來的三五十人。然而此時此刻,那些宗帥們都死了。

  是他們所信服的梁大遣人突下殺手。

  梁大并不覺得后悔,也沒有虧欠誰的意思。

  面臨著非此即彼的選擇,還能怎么辦?

  宗賊豪帥們糾合徒附,欺壓百姓,仿佛能夠一手遮天。而廬江雷氏這樣的大豪族一到,什么都沒做呢,就迫得自己匍匐發抖,先向其他宗帥們舉起屠刀,猛砍他們的腦袋。其實,廬江雷氏又算是什么大勢力了?他們之所以來到樂鄉,還不是因為被曹軍殺得屁滾尿流,不得不背井離鄉?

  所有的人,所有的勢力,都是這么層層堆疊、層層欺壓下去;每一場成功或失敗,其下都墊著無數尸骨。既然身在亂世,就要做好被墊在尸堆里的準備。

  這世道本來如此,而我還不想死,我要表現出足夠的價值。

  梁大拍了拍身邊的厚重箱籠,這里面的種種珍玩、財貨,都是好東西。他記得這箱子里,有一枚極其精美的玉玦,上有纏尾雙龍紋飾,玉質細膩光潤,上帶一抹艷紅,是罕見的精品。當時梁大帶人假扮盜賊,在麻山馬鬃嶺上截殺了一隊意圖投往南方的行旅,其中有一名氣度非凡的書生竟敢當面怒斥,于是梁大毫不遲疑地揮刀斬其首級,從他的腰帶上取了這枚玉玦。或者,那艷紅色就是書生的血液凝結在內?

  梁大喟然搖頭。

  有這么多的好東西傍身,如果在太平年代,在任何一處通都大邑里都足以過上快活的日子。在亂世殺戮劫掠,在治世安享富貴,華燈煌煌,歡樂未央,豈不美哉?可太平的治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

  次日,梁氏部曲數百人,由梁大、梁喜帶領,向樂鄉東南部的平坦地區挺進,沿途連破數座莊園,迫令莊園上下降服后,抽取人質若干,再退回石瓦山。

  當日無事。

  第二日,梁氏部曲再度行動。這次的目的轉向西南,深入丘陵和山區,再度威逼數座莊園。這次他們不再只是迫使降服而已,而是挾裹著百姓子女、糧秣物資、畜力牛馬,排列成長長的隊伍,緩緩而歸。

  因為挾裹的人和財物實在太多了,為了方便管理,梁大將下屬的一個百人將派駐到隊伍后方,另外分配了將近兩百人沿途督促行走,維持秩序。他本人則帶領精銳之士走在隊列最前方。

  午后,隊伍距離北方的石瓦山不過十里。

  梁大回頭觀看,只見龐大的隊伍在丘陵間忽隱忽現,不禁想起昔年在劉景升部下擔任督將的情形。那時候他幾次隨同劉景升的從子劉磐率部南下,旌旗獵獵,軍勢威武,與此刻的情形倒有些相似。誰能想到之后數年天翻地覆的變化呢。誰能想到曹軍南下,而荊州的霸權就此破碎呢。

  正在梁大沉溺于回憶的時候,座下戰馬忽然猛地一頓,駐足不再向前,只是機警地望著前面。前面是起伏連綿的丘陵,山上莽林郁郁,橫亙十數里。

  梁大瞇起眼睛,仔細張望。

  深山中,忽然有群鳥驚起,仿佛什么東西穿行于林間,迅速接近!

  梁大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止步。

  就在這時候,一種尖銳的聲音就鉆入他的耳膜。那是箭簇割裂空氣之聲,是長箭的箭桿,在飛行過程中劇烈震顫發出的崩響!

  梁大寒毛直豎,他想到了這聲音是什么!

  他猛一個后仰,用超乎極限的敏捷從馬上滾倒地面,隨即縱聲狂喊:“是烏桓的箭手!娘的,蘇非這老小子來了!”

  對樂鄉境內的各股勢力,梁大實在太熟悉了。他立刻就知道,現在殺來的,乃是盤踞在梅平峒的巨寇蘇非所部,蘇非曾在去年曹軍潰敗的時候,從江北接引了一支百余人的烏桓射手隊伍。眼下放箭的就是他們!

  “隱蔽!隱蔽!”梁大繼續狂喊。

  然而此時此刻,從隊列左側、右側和前方,全都傳來利箭破空的響聲,而人員的慘呼、馬匹的驚惶嘶鳴隨即響起,將他的喊聲湮沒其中,沒有誰能聽得清楚。

  梁大的反應是最快的,他也立刻就下馬隱藏了。但因為最初射出的箭矢,有好幾支直沖著他來,有一支長箭穿透甲胄,正中他的肩窩。梁大惡聲怒罵,拔刀將露在外面的箭桿砍斷,而他的身側,依舊有箭矢在不停落下。

  適才翻滾下馬時后背猛磕在地面,巨大的疼痛幾乎讓他暈眩,他猛地搖晃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這時梁喜頂著一面盾牌過來:“兄長,兄長!怎么辦!”

  說話間,“噗噗”幾聲輕響,盾牌上方釘了幾支箭。

  梁大叫喊著:“退回去!集合車馬結陣死守,守到廬江雷氏的部曲趕來,就贏了!”

  不得不說,梁大絕對是個聰明人。

  就在此時此刻,雷遠正勒馬立于距離戰場數里的山間,眺望戰場。此山名曰高峰山,名實相符,乃是樂鄉縣內最高聳的山峰之一,山巔常有云霧繚繞,山間有從不干涸的水池兩座,又有被懸崖峭石遮蔽的平地,可以駐軍數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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