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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朝夕

  趙云與雷遠二人,并肩往臺地后方走去。

  或者他們只是無意識地閑走,而其他人則有意識地避開,為他們讓出了商議大事的空間。大多數士卒當然還是懵懂的,但如賀松、鄧銅之類的曲長,已經明白,這時候的談話,將會決定許多人的命運。

  趙云看了看雷遠。

  這年輕人穿著一件沾滿泥水的戎服,戎服下的甲胄被污血染成了深色,腰帶上掛著刀鞘,卻不見刀子,大概已經在戰斗中被丟棄了。他的右臂被一條布帶緊緊纏著,左腿也有包扎,但是傷口撕裂了,滲出的血淌到了小腿;或許因為失血虛弱,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是死人,甚至走路也有些搖搖晃晃。

  只看他的樣子,完全就是個出生入死的底層武人,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便是廬江雷氏的小郎君。

  站在劉豫州這一方看來,淮南這些豪武家族,其實不是什么好東西。數百年來,這些豪族依仗著在地方上的強大勢力,以武斷于鄉曲,其力足以與地方官員相抗衡,所謂“寧負二千石,勿負豪大家”是也。近世以來,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豪強們的勢力進一步增強,種種驕奢不法的行為難以計數。

  到黃巾亂起以后,彼輩輕易就能聚集起數千人的部曲徒附,或者據地自守、或者陰為寇盜之舉。至于淮南豪族的首領們,絕大多數都是與朝廷秩序對抗的桀驁不遜之輩,縱非賊寇,亦不遠矣。

  因此,劉豫州雖然重視淮南豪霸們所擁有的龐大人丁戶口,卻對這些豪族本身懷有戒備。

  所以遣趙云來此,一方面是想依靠他的神勇擊退曹軍追兵;另一方面,也是想在必要時動用強力手段、一舉懾服那個實際掌控淮南兵力之人。

  這其中的細微分寸,唯有趙子龍這般智勇兼備之將才能把握。

  可無論劉豫州還是軍師都沒能料到,此時此刻,掌控淮南豪右聯盟所屬精銳部隊的,會是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

  這個雷遠雷續之果然可用嗎?值得扶助嗎?趙云并沒有把握。但他明白,眼下這局面,已沒有其它的選擇。

  趙云慢慢止步,鄭重地道:“小郎君能有這份心意,我一定將之轉告給玄德公,相信我主一定會十分高興。只是…”

  “莫非有什么礙難之處?”雷遠立即問道。

  趙云坦然注視雷遠:“只是,此刻在山中尚有眾多豪族。據我所知,廬江雷氏與彼等并無主從之分,而是盟友關系。我想,諸多的豪族首領們,未必都如小郎君這般深明大義?”

  雷遠斷然道:“趙將軍,喚我續之即可…請放心,這些豪族首領們,自然應當由我去一一說服。”

  “若他們不愿聽從呢?”趙云步步緊逼。

  雷遠微笑道:“怎么會,這世上沒有講不通的道理,沒有說不服的人。趙將軍但請放心。”

  趙云又道:“我在趕往擂鼓尖之前,曾聽人說起,雷宗主明日將在大營中集會諸位首領,并會見我主與吳侯使者,決斷此后的投向。如果首領們決議要往柴桑去,那續之再想說服彼等,恐怕不那么容易?”

  雷遠暗吃一驚:“明日?”

  以父親雷緒的身體狀況,還能夠主持集會?應該很難,前次雷遠領兵救援的軍議上,他就已經完全堅持不住了。而他的健康狀況是在不斷惡化的,昏沉的時間越來越多。雷遠幾乎可以確定,這個集會不可能正常進行。

  雷遠忽然想起丁立在死前說的那些話。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測的人太多了,在這個時間點上,幾乎必然會有異常發生。這個場合,雷遠絕不會允許自己缺席。

  他反問趙云:“不知趙將軍接下去有什么安排?”

  趙云道:“劉豫州派來與雷宗主接洽的使者乃是簡雍。此間既然事了,我今晚就往回趕,明日與他匯合。其后的安排,待雷宗主和諸位首領作出決定以后再說。”

  “那么,我可否與將軍一同前往呢?”雷遠立即道:“不瞞將軍,家父數月來病體沉重,事關重大決策,想來他應付起來會很辛苦。身為人子,我當為父親分憂,代為周旋一二。”

  趙云看看雷遠的臉色:“續之有這樣的想法,當然甚好。然而你現在顯然疲憊不堪,身上也有傷勢,能堅持嗎?”

  就在與趙云對答的時候,雷遠確實感覺到極度虛弱。被意志力強壓著的、疲憊和傷勢帶來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洶涌沖刷著堤壩,潮頭愈來愈高,愈來愈難以抵擋。但他決定堅持下去。

  他咬住舌尖,讓疼痛刺激自己的精神,隨即斷然道:“這是關系到整個宗族和數萬百姓未來的場合,我應該到場。那些應該由我擔負的責任,絕不能假于他人之手。”

  “真不用休息?”趙云看他臉色不好,總有些難以放心。

  “不必。”雷遠指了指身后一名扈從:“你立即去找郭竟、鄧銅、賀松、丁奉四人來。就說我有急事吩咐。”

  扈從飛奔而去。

  雷遠轉向趙云道:“趙將軍,多年前我曾聽過一首歌謠,此刻突然憶起,那辭句倒是很適合現在的狀態。”

  “哦?不知是什么樣的辭句?”趙云問道。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與此同時,雷氏宗族本部的營地深處,某座牛皮帳內帷幄重重,密不透風。擁著厚被的雷緒已經睜不開眼了,他的面色土黃、兩頰凹陷;似乎在看辛彬,又似乎想要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沒有任何聲響。

  辛彬握著雷緒的手,將之輕輕放回厚被之下。他感覺到那曾經寬大強健的厚重手掌,如今就像是幾根枯骨外裹著松松垂墜的皮膚,越來越沒有力氣。

  營帳里放了幾個火盆,盛滿的木炭劈劈啪啪燃燒著,空氣有些悶熱。辛彬擦了擦汗,轉身對著謝沐、劉靈、雷澈、雷定四人。

  “陳蘭那邊,沒有什么異動吧?”他先問劉靈。

  在這四名曲長之中,劉靈與陳蘭打的交道比較多,也比較熟悉陳蘭的部下們。因此這幾日里,辛彬要求劉靈派出得力人手,沿途監控陳蘭的動向。這也是為了先發制人而坐的準備。

  劉靈應聲道:“陳蘭與辛公你共同會見孫劉兩家使者之后,就折返本隊,找了個由頭落帳休息。那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之后沒見他有任何行動。他本人和他的部屬們…一切正常。”

  “好。”辛彬點了點頭。

  此前數日里,陳蘭四處勾連各家宗族,行跡可疑的很。這樣的行動,使得辛彬感到強烈的威脅,所以他認為:絕對不能給陳蘭機會,要將禍害捏死在胎中。卻沒想到,孫劉兩家使者到來以后,陳蘭反倒老實了。

  “既然劉豫州麾下的大將趙云,已經親自帶領精銳趕往擂鼓尖,想必前線戰局將有轉機。如果小郎君立下擊退曹軍的功勞,自然就有擁有相當威望,足以繼承宗主的事業,維持廬江雷氏的聲威不墮。或許陳蘭看明白了這一點?”謝沐思忖著道。

  “那么…再等一等?”辛彬猶豫道:“畢竟淮南豪右聯盟乃是一體,真要在使者們眼前殺到血流成河,其實也不好看。”

  “等一等吧,等一等。”雷定點頭道。雷定是雷緒的族親,因為這個身份才成為領兵的曲長,雖然體格壯碩,但本身并非勇猛善戰之人。此前辛彬說要突襲陳蘭營地,殺死陳蘭,雷定其實頗有些驚懼。他根本不覺得此刻在場的四個曲長之中,有誰會是陳蘭的對手。

  辛彬沉吟不語。

  就在今日午前,他還殺氣騰騰地說要先發制人,用陳蘭的首級震懾各家豪族,可事到臨頭,他又猶豫了。他提出的理由是,趙云領兵往前線增援,這個情況是事先沒有想到的,所以應當再看看局面的發展。

  其實辛彬知道,自己只是害怕了。

  終究自己只是書生罷了,本是個處置尋常瑣事的家宰,現在卻被逼得成天與人勾心斗角,還要盤算廝殺火并,究竟那種選擇視正確的,誰又知道呢?

  “劉靈,你繼續盯著陳蘭,保持戒備。”辛彬終于道:“如果確定陳蘭別無異動,那就先等一等。”

  劉靈愣了愣,連聲稱是。

  或許因為帳幕中實在太熱了,他滿頭大汗。

  然而陳蘭并不在營地里。

  他也并沒有被任何人盯著。

  此刻他端坐在馮熙面前,翻手拔出一柄短刀,自刺己臂出血。

  鮮血沿著粗壯而多毛的臂膊一滴滴流淌下來,有的滴落杯盞之中,有的滴在案幾上,慢慢地洇成一個個深色的小團。

  鏘然聲中短刀歸鞘:“子柔先生,我們共飲一杯?”

  馮熙眼皮微跳。

  “這就不必了。放心,只要陳將軍能夠控制局面。我答應的,自然都會做到。吳侯也絕不會虧待朋友!”

  “好!好!”陳蘭哈哈大笑,舉起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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