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精誠所至 檀文琪幽幽地獨坐在一盞孤燈之下,夢一樣的燈光,映著她夢一樣的眼睛,和她的鬢發。
她的身體、心智、靈魂,都似乎在夢中一樣,但這卻是一個多么憂。愁,多么痛苦的噩夢哩!
往昔的歡樂與笑容,悲哀與哭泣,此刻俱都已經離她遠去,因為她的身體與靈魂,俱已變得有如白癡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決心,今生今世,她永遠不要再動任何情感,因為“情感”這不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么?
她拒絕回憶,拒絕思念,她只要像僵尸一般地活下去,她爹爹幾時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幾時穿上吉服,然后…
然后呢?她也拒絕去想,她深信這一份麻木會使她極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將她殺死便先殺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陣輕響。
她不問不動,有如未聞,但窗外卻又響起了一個沉重的語聲。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開窗子,此刻她心情雖有一絲激動,但是她拒絕去想,拒絕去想一切悲哀或者歡樂。
窗外黑影一閃,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當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輕輕掠出窗外。
她輕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靜的寒夜中,輕輕地溜了出去,好像是天鵝滑行在冰面上一樣。
但前面那人影的輕功,卻更加高妙,她心頭有些吃驚——
但是她拒絕去想。
剎眼間,他們兩人一前一后掠出了后院,掠過了鱗次櫛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野。
檀文琪輕輕兩掠,掠到他身前,只見他長身玉立,目光炯炯,蒼白的臉,漆黑的眉,眉宇間卻帶著一份沉重的憂郁。
她認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驕子,“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她也知道此人便是爹爹為自己訂下的夫婿。
但是她面容仍是茫然,既不是驚訝,也不羞澀,只是冷冷問道:“什么事?”
這種出奇的冷靜,使得本已冷靜的東方震都為之一怔。
他木立了許久,想是要將自己心里的許多種情感都化做冷靜的力量,直到他面上再無一絲表情,他才自緩緩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檀文琪道:“說!”
東方震雙拳一緊,道:“你可是答應嫁給我?”
檀文琪道:“是…”
東方震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齒,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愿意的?”
檀文琪道:“不是!”
東方震心頭一涼,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房,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緩緩道:“是什么事使你答應的呢?”
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動,看了他一眼,這目光像是已完全將他當做一塊木頭一樣,然后她冷冷說道:“我嫁給你,爹爹就永遠不傷裴玨的性命。”
她語聲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絲輕蔑而譏嘲的微笑,接著道:
“你知道了吧!你滿意了么?”
東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臉上揍了數十個耳光一樣,面上陣青陣白,心頭思潮翻涌,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
翻身一躍,有如瘋狂地向黑暗中奔去,只留下他顫抖的語聲,仍在黑暗中隨風飄蕩。
夜色,籠罩著檀文琪蒼白的面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瑩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傷害了一個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才那簡短冰冷的語句,已像千萬枝利箭,將這少年的靈魂打得百孔千瘡,——
但是她拒絕去想。
江湖中從此會少了一個前途無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禮永遠也不會舉行,做好的吉服將永遠置之高閣。
但這些,與她有什么關系?
她拒絕去想。
她什么也不想,像是什么都未曾經過似的,靜靜地向來路掠回。
突地,她發覺有一條人影擋在她面前。
這人影來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飄來的寒霧,檀文琪一提真氣,頓住身影,只見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白衣如雪,云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卻是駭人聽聞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這女子身后,竟然還負著一只黃金色的藤蘿。藤蘿之中,竟坐著一個滿身金衫的男子。
他身軀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卻仿佛王侯。頷下長須飄拂,絲絲縷縷,輕輕拂在這雪衣女子高挽的雪髻之上,一雙仿佛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卻瞬也不瞬地望著檀文琪。
檀文琪心頭微震,已自想起這兩人是什么人來!她心頭一片冰涼,面上竟也無動于衷,只是輕輕一揖,淡淡說道:“有何見教?”
“金童”長嘆一聲,緩緩道:
“只怕除了玨兒死在她面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會讓她心動的了!”
“玉女”面上一片憐憫關心之色,輕輕道:
“孩子,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么這樣想不開呢?”
檀文琪凄然一笑,緩緩道:
“蠶已成繭,惟等抽絲,蠟炬成灰,淚早流干,世上萬物萬事,但如鏡花水月而已,晚輩實在想得太開了。”
“金童”伸手一捋長髯,含笑道:“真的么?”
“玉女”回首望他一眼,微嗔道:
“人家已是這種心情,難道說話還會騙你么?”
“金童”哈哈笑道:
“孩子,告訴你,你的蠶既沒有成繭,你的蠟也沒有成灰,只要有我老頭子夫妻兩人在,世上就沒有補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
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頭望了這兩位武林異人一眼。
“玉女”輕輕一笑,伸手撫弄她的鬢發,道:
“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上永遠沒有真情所不能感動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
她情深如海地回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面容,突地呈現出一種無比的溫柔,緩緩接道:
“我和他那時所遇的阻礙與困難,真不知比你們還要多若干倍,但是…你看,我們現在還不是在一起了么?”
檀文琪望著,這兩位武林異人懸殊的身影,望著他們兩人之間溫柔的情意,突然覺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絲情感與溫暖。
在這一雙武林異人面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變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情癡”似乎都變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夢”似乎都變作了“真實”;世上所有的“眼淚”卻可能變作“微笑”。
她喃喃低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真的么?”
“金童”笑容一斂,正色道:
“自然是真的,只要你的情感,能經得起痛苦的考驗,那么你的真情,便總會得到報償的。”
“玉女”柔聲道:
“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沒有信念,所以你就變得痛苦而麻木,孩子,你愿意聽我們的話么?”
檀文琪突覺心頭一陣真情激蕩,面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淚珠。
她仰面向天,點了點頭。
“金童”朗聲笑道:“好,只要你有真情與信念,我就煉得出補天的采石。”
“玉女”柔聲道:
“孩子,跟我們走,在你前面雖然還有一段遙遠而艱難的路途,但是不要怕,你看,黑暗雖長,黎明不是也到了么?”
檀文琪再次點了點頭,跟著這一雙武林異人,向東方第一絲曙光走去。
黑暗雖長,黎明終于到了。
風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
但武漢鎮上的一群,卻絲毫不避寒冷,仍然擁擠在那一條長街上。
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
龍形八掌到了,暴風雨還會遠么?
多數的目光,或遠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緊閉著的黑漆大門上。
流言、耳語,不斷地在城中傳播著!
“你可知道,戰神手也到了這里?”
“昨夜我看見,有人送了三個紅木拜盒,到‘龍形八掌’那里,里面說不定裝的是什么好東西?”
“龍女檀文琪也來了,大概就要和‘東方五劍’中的震三爺成親了,這一來,嘿,‘龍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
“我和你打賭,不到午間,裴大先生就會來找檀明報仇。”
“你倒說說看,他們兩位到底是誰武功高些?”
“神手”戰飛的手下,也混雜在人群中,傳播著或真或假的流言。
“你可知道,‘飛龍三杰’公孫大路、向飛旗、徐明三位主兒,都被‘戰神手’切下了腦袋,昨夜那三個大拜盒,里面裝的就是他們的人頭。”
“你可知道,檀明雖然將女兒帶來,但人家東方兄弟卻未必肯跟她成親,壞了自己的名頭。”
“裴大先生年紀雖輕,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議,只要他一出手,‘龍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對手!”
流言、耳語,滿城風雨。
時間,過得生像是分外緩慢,將到午間,武漢鎮上,漢口城里,卻仍未出現過“裴大先生”、“神手”戰飛、“東方五劍”、“龍形八掌”、“七巧追魂”這一些萬人矚目的人影。
城內雖未落雪,郊外卻有雪花。
裴玨立在檐下,望著紛飛的雪花,心頭思緒,已如雪花一般紛亂。
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漢口城里,但是最最深愛著他的女子,卻就在他仇人的身側。
“…你從今以后,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愛你的女孩子傷心…”
他反復默念著這句話,眼前紛紛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變成“冷月仙子”那蒼白、悲哀,而又刻骨銘心的熟悉的面容。
他不忍違背她臨死前的話;但他卻又怎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
他不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卻又怎能忘記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
“無論怎樣,我總不能讓爹爹與叔叔含恨于九泉之下!”
他心中終于下了決定,霍然轉身,坐在窗前的袁瀘珍突地幽幽地長嘆了一聲,緩緩說道:“雪那么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么樣了!”
裴玨心頭一陣顫抖,“七巧追魂”那飛虹道:
“唉,‘龍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沒有動靜,這樣等待真比什么事都要令人難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變志,如果我去探測一下,必定可以將他們的虛實情況探測出來。”
裴玨輕嘆一聲,搖頭道:
“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們既不愿人家以奸計欺騙我們,我們又何苦以奸計去愚弄別人?”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只覺此話義正詞嚴,實是不可反駁。
“冷谷雙木”端坐在窗的西側,冷寒竹忽然道:“消息來了!”
語聲未了,只見一個勁裝疾服的漢子,匆匆奔人,面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尋著了寶藏似的。
那飛虹一聲叱問,他便急急道:
“城里面現在已經更亂了,流言紛飛,滿城風雨,從‘飛龍鏢局’的手下傳出來的消息,‘飛龍三杰’確已斃命。”
那飛虹淡淡應了一聲,只聽他接口又道:
“最要緊的是,在昨天夜晚‘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以及那‘龍女’檀文琪竟一齊失蹤了,所有的人遍尋不獲,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里?直到此刻,‘龍形八掌’檀明還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終沒有動靜。”
袁瀘珍驚嘆一聲!
裴玨面色大變。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當地,不知是驚是喜。
就連“冷谷雙木”都被這驚人的消息震得長身而立。
那飛虹沉聲道:“這消息是否可靠?”
勁裝漢子喘息著點了點頭,哪知這一陣驚異還未過去,眾人還木立當地,院外突地又有一人飛奔而人,嘿聲道:
“門外突有個‘飛龍鏢局’中的趟子手來求見‘裴大先生’。此人武功甚高,趙平飛、王得志想上去將他擒來叩見盟主,哪知他輕輕一舉手,就將趙平飛、王得志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