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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星光漸燦

第四十一回星光漸燦  奇異的賭約,仍在繼續著,奇異的行列,也仍在繼續著他們奇異的行程,他們經過的地方,廢墟變為鬧市,跟隨著他們的行商小販,也漸漸聚合成一個奇異的商團,供應著人類生活上各種必需的物品。

  這奇異的團體之中,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的斗爭一晴、仇、恩、怨、利、欲…各種斗爭。

  這無數種斗爭之中,又充滿了許多種樂趣;固然有許多刻骨難忘的仇家,在這里狹路相逢;但也有許多經年未見的良友,在這里把臂重晤;固然有許多素無關聯的人,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但也有許多素來陌生的人,由于這種聚合,而結為相知。

  “雞冠”包曉天粗豪的笑聲,仍然一如往昔;但他對“黑驢追風”賈斌的態度,卻已由仇視而變為親密。

  因為他已開始了解,在這身軀瘦小,面容冷削的男子心中,來嘗就沒有一顆和自己一樣豪爽的心,甚至還遠比自己豪爽得多,而他也開始了解,由人們的外表去探測其內心,這該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而裴玨,他平日的言語卻更少了,這并不是由于他不喜與世人結納,而是因為他已無時間說話。

  “冷谷雙木”日日不同,所傳授給他的新知新學——那真是一種令人十分困惑的課程,也是一種十分艱苦的學習,其中包括了琴、棋、書、畫、詩、詞。包括了醫、卜、星、相、彈、唱,也包括了三墳五典,星書六經,更包括了暗器、輕功、劍術、掌法,所有人類的知識,竟幾乎均有涉獵——已足夠令裴玨費盡心智,更何況他自身還要在那妙絕人寰的武功秘藝“海天秘笈”上,加以學習和探討。

  “冷月仙子”那一番神奇的改造,就像是一把奇異的鑰匙,突然為他打開了武學的寶庫。

  他至此方自知道,有關武學的知識,是何等深奧和博大。

  那么,他有什么時間去說話呢?

  學的人固然艱苦,教的人也未見輕松,“冷谷雙木”漸漸開始驚異于裴玨學習的速度,也漸漸開始發現自己學識的不夠。

  于是,他們自己也開始去學習了,他們開始購買各種書籍,開始設法去學習各種技能。

  那跟著他們的奇異行列之中,有許多身懷一技之長的武林豪土,在深夜之際,也常常會赫然見到“冷谷雙木”來到自己身旁,而當他們心膽皆喪,魂不附體,不知道這兩個冷酷的奇人,為什么尋著自己的時候,“冷谷雙木”就會溫和地告訴他們,希望他們能將學習他們那種絕技的方法說出,又會很嚴厲地警告他們,不要將此事宣泄。

  于是“冷谷雙木”第二天就將學習這種絕技的方法,一句不漏地告訴裴玨,時常他兄弟兩人自己尚未學會,裴玨卻已學會。

  于是,時日越久,學的人漸漸輕松,教的人卻漸漸困難。

  這一切,也俱都是多么奇異的事,當真是武林有史以來,從未有一人學藝的歷程如此奇特。

  在那些古老相傳的武林傳說中,雖然有一些武林成名英雄學藝的經過,是極為奇異的,甚至奇異得近乎神話——這其中有人是在無意間身受重傷后,又巧服異果,偶遇仙師,得傳絕技。

  也有人是因緣湊巧,身涉秘境,得到前輩奇人留下的神劍秘笈,甚或有那前輩異人留下的靈禽異獸,而歷經魔劫,終成武林高手。

  又有人是身世孤苦,父母兄妹,俱都為仇家所害,自己湊巧被一個先人的摯友救出,一路躲避仇家殺害,終于將之送到一位前輩人的居處,又忍受了許多種試探,才拜在那異人門下。

  還有一些人生性絕頂聰明,甚至以偷、以騙、以強迫、以交換等方法去學習武家絕技,而至大成。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奇遇,比之裴玨所遇,似乎都有些失色。

  但是,裴玨這從來未有的奇妙遭遇,其歷程也是困苦而艱難的——他思索、苦干、奮斗、揮汗、想象、潤色、身體力行、不眠不休、努力再努力,艱苦地在自己心中建筑起一個足以容納所有知識的寶殿。

  時日的流轉,在他的眼中,甚至已毫無感覺,秋去冬至,冬殘春歸…覆地的冰雪,變為燦爛的春花,蟄眠的蛇蟲更醒,新生的生命成長,厚重的棉襖變為適體的輕衫…

  這一切,都在他不經意間流去了,變化了。古往今來,從未有一人學習的態度,有他這樣忠誠,也從未有人如他這般艱苦。

  因為,他所學習的,是他渴望了許多許多年的事,他對知識的崇敬,就正如一個乞丐對金錢的崇敬一樣,那甚至比世人之對名譽崇敬,美人之對青春崇敬,名將之對戰功崇敬還要強烈。

  他容貌與氣質上的變換,也漸漸更顯著了,他自己雖然并未感覺到,但在跟隨著他們的一些武林豪士眼中,這改變卻是極為矚目的——這些人之所以還在跟著他,除了對勝負的關心外,還有為了本身的趣味。

  除了這種奇異的現象外,還有什么地方能聚合這么多朋友或仇敵?還有什么地方能日日夜夜,隨時隨地,見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還有什么地方能比這里更能排遣時日與寂寞?

  所以,有些根本對此事的勝負并無十分興趣的人,也不遠千里而來,參加了這奇異而有趣的行列。

  還有些根本不是武林中人,也來到這里看看熱鬧——他們,又成了一個集團。

  商人,也起了斗爭,原有的,排斥新來的,本地的,排斥外地的,于是商人之間,也形成了一個集團。

  這行列自然會驚動官府;但是又有誰能取締?他們并沒有犯法呀?但是,卻有許多犯法的人,想隱藏到這其中來。

  于是各地的公差,也結合成一個集團,緝捕罪犯,防止變亂——同時,順便看看這罕有的熱鬧。

  奇異,奇異…一切俱是奇異的,奇異得簡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更不是筆墨所能描述的。

  甚至連季節的變異都毫不關心的裴玨,自然更不會留意到江湖間的風波,武林中的消息。

  江湖中已漸漸開始確定了對裴玨的觀念:

  “裴大先生,的確有驚人的絕技,因為他的言談舉止,一舉一動,都有著一種超塵絕俗的氣度,目光中也有了閃電般的神光,步履間卻有了泰山般的堅定與沉穩,若非身懷絕技,怎能如此?”

  這傳言使得“神手”戰飛,“金雞”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飛虹,既是暗中好笑,卻又驚疑不定。

  一年倏忽過去。這一年多的時日,“飛龍鏢局”與“浪莽山莊”之間,表面看來,似乎一無動靜;其實雙方俱在調動實力,養精蓄銳,準備出手一擊,而成敗勝負之分,便在這一擊之上。

  “神手”戰飛,揚言天下,賭約已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江南同盟”隨時隨地都為此事準備全力一爭。

  他所針對的,自然就是“龍形八掌”的愛女檀文琪,雖然“江南同盟”自身,已起了內爭,但“神手”戰飛的實力,仍是不容忽視的,長江以南,沿江一帶,江陰、湖口、鎮江、南京、蕪湖、貴池、馬當、武昌…這些大城大鎮,俱都有“神手”戰飛隱藏著的力量,誰也不知道這力量的深淺!

  “飛龍鏢局”突地減少了走鏢的次數,這其中且有不少新的鏢局興起,“飛龍鏢局”中的鏢師,也漸漸極少在江湖露面,老謀深算的“龍形八掌”檀總鏢頭究竟在做什么?亦是誰也無法知道。

  有關“龍女”檀文琪的消息,在江湖中更是一齊絕跡,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誰也不知道!

  但是,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情勢,卻是盡人皆知之事,這黑、白道上,各據一方的雄主,雖然久已各不相容,但如此尖銳的對立,直到如今,卻仍然是第一次發生的事。

  這其間的成與敗,已絕無選擇的余地,是以這暴風雨前的平靜,也就更令江湖中人為之注目!

  深秋,九月。

  隸屬“江南同盟”的鄱陽大豪“分水神犀”劉得玉,突地在湖口被刺身死,身中七處刀傷,死狀慘不忍睹,據說是三個黑衣劍客與“分水神犀”酒后沖突,引起決戰,劉得玉不敵而死。

  但這三個黑衣劍客是誰?卻是江湖中,人言人殊的話題。

  事出不久,“飛龍鏢局”中的一級鏢頭“虎頭缽”唐烈,自懷寧乘船渡江,竟一去不返。

  三日之后,唐烈的尸身,卻在小孤山下的江灘上被人發現,腹大如鼓,腹中漲滿了河水。

  這兩件事接連發生,武林中人便一齊緊張起來,人人俱在暗中猜測:

  “這兩件事是否會成為武林爭霸之戰的導火線?”

  就在武林中人屏息期待之中,“神手”戰飛突地散發一萬八千張武林飛柬,揚言天下!

  “凡有‘飛龍鏢局’鏢旗之車馬,在‘江南同盟’所屬道上行走,‘浪莽山莊’不負安全之責。”

  這就像是一方巨石,突地投下了本已生了漣漪的池水中,也使得天下武林中人,俱都為之一震。

  一日之后,“金雞幫”首領“金雞”向一啼突也散出號稱一萬八千張的“武林飛柬”,他揚言天下:

  “金雞幫”風雨如晦堂,在賭約中雖與“浪莽山莊”對立,但一切“江南同盟”的決議,“金雞幫”俱都服從!

  于是“七巧山莊”立刻也不甘緘默,發出了同樣的宣言,本已分散的“江南同盟”,于是又告復合!

  武林群豪的目光,便一齊轉向“飛龍鏢局”,哪知“飛龍鏢局”竟仍是一無動靜,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似的。

  這種特殊的沉靜,使得“龍形八掌”在武林中人眼中更加神秘;而在這種異樣的緊張狀態之中,“江南同盟”盟主“裴大先生”的成敗,甚至他的一舉一動,也就分外地引人注目。

  冬殘,雪融,春風又起。

  裴玨的行列,由采石渡江后,過正陽關,已入伏牛山區。

  春寒料峭,晚風更寒,伏牛山麓,一片螢火,遠遠望去,有如滿天繁旦,明滅閃爍,閃動的火光,卻又像是盛夏池塘中的滿地紅蓮。

  黑色之中,突有三匹快馬,狂奔而入伏牛山區,馬上人疾裝勁服,滿面風塵,越過十余堆野火,方自翻身下馬。

  剎那間,他們四側便已圍滿了人群,眾口紛紛在問著:“情勢如何了?”

  這三騎中一個瘦長漢子,目光一轉,先自反問:“此刻的情況怎樣了?”

  立刻有人爭先回答:

  “還是分不出勝負,只是‘裴大先生’神態更加沉穩,‘冷谷雙木’卻似已有些慌張的樣子。”

  又有人焦急地說道:“柳老大,還是快說你的吧!”

  瘦長漢子“柳老大”解下了身上的風氅,尋了一堆大火坐下,仰首喝了幾口烈酒,又撕下一只雞腿,仔細咀嚼,方自長嘆一聲道:

  “湖北宜昌府的‘飛龍鏢局’,又在深夜之中,被人拆毀,局里一十七口男女老幼,被殺得雞犬不留,門口的金字招牌,也被放火燒了,連上次襄陽和漢陽兩件事,‘飛龍鏢局’已死了五十五條人命。”

  眾人一陣驚喟,只聽他接口又道:

  “干下這檔事的人,手法干凈利落,非但不留一條活口,也不留一點痕跡,顯見是黑道上的高手,江湖中誰也猜不出是誰有這么大的手筆——”說到這里,語聲忽然轉輕,道:“有人猜是‘戰神手’已到了江北,親自干出來的。”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紛亂,有人嘆息著道:“如此看來,豈不是快了么!”

  “柳老大”點頭道:

  “快了,快了,但是…據一般人推測,無論怎么快,也要等這里的事分出勝負來,他們才會動手。”

  眾人議論紛紛,又回到原來所坐的地方。只聽人叢之中的語聲,又在互相低聲問著:

  “是不是‘戰神手’?”

  “是不是快了?”

  “你猜猜,裴大先生究竟是勝?是敗?”

  較遠,也較高的一塊山地上,孤伶伶地升著一堆烈火。

  “冷谷雙木”兄弟二人,對坐在烈火旁,遙視著這滿山的人影,一陣陣笑語人聲,隨風而來。

  冷寒竹臨風把盞,忽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我兄弟,老人竟不寂寞。”

  冷枯木亦自笑道:“人生百年,能遇到這般盛事,總該也算不虛此生了吧!”

  冷寒竹咽下一口白酒,道:

  “江湖之中,只怕定有許多人會暗中奇怪,不知道我兄弟兩人,為什么既不回家,也無擺脫這群‘尾巴’之意。”

  他微笑一下,緩緩接道:

  “武林中只怕真沒有人會猜到,我們兄弟兩人竟是為了貪圖熱鬧。”

  兩人相視一笑,目光齊地轉向五丈外盤膝垂目端坐的裴玨。

  夜色之中,只見他神態端莊,五心向天,面色之間,神氣晶然,根本聽不到這雜亂的語聲,也未曾感覺到這襲人的寒意;反而似乎有一縷熱氣,自他頭頂之上,裊裊升起,隨風四散。

  冷枯木微喝一聲,道:

  “江湖傳言,曾說有些奇才異能之士的武功,能日進千里,我起先還不深信。但如今…唉,見了他的武功進境,又何止一日千里!”

  冷寒竹微笑道:“你且莫高興,再過一陣,我看你再拿什么去教他?”

  冷枯木亦自含笑道:

  “老實說這次賭約,我倒寧愿落敗,你我若是敗了,本是我高興之極的事。只是…唉!”

  他長嘆一聲,目光四掃,接口道:

  “此情此景,難以再見,是以我的希望只是能拖些時日而已。”

  兄弟兩人,又自相視一笑,遙視山下人影,默默地享受著這種奇異的情趣,蒼穹間升起幾顆明星。也只有這幾顆明星,才能窺破他兄弟的真情。

  微風吹拂,剎那間山下人影,突地一陣大亂,坐著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冷枯木神色一變,沉聲道:“這是什么事?”

  只聽山下驚呼之聲,此起彼落,漸漸清晰。

  “冷谷雙木”仔細凝聽一陣,神色更是大變,原來山下的驚呼之聲,喊的竟然是:

  “龍形八掌來了!”

  “檀總鏢頭來了!”

  火光一閃,兩條人影,急竄而上,一個是“黑驢追風”賈斌,一個竟是那“八卦掌”柳輝。

  這兩人遠遠立在“冷谷雙木”五丈之外,微一抱拳,齊道:

  “裴大先生,‘飛龍鏢局’檀總鏢頭,特來約候!”

  冷氏兄弟對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高興亦或是難受,短短一年之間,“裴大先生”的名頭,竟已比“冷谷雙木”還要響亮,這實在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其實江湖中的人事變遷,又有誰能想得到呢?

  喝聲落處,“八卦掌”柳輝,“黑驢追風”賈斌兩條人影一分,垂手肅立,神色間十分恭謹。

  “冷谷雙木”端坐不動,轉目望去,裴玨竟也有如未見未聞,依然端坐,他此刻神氣合一,反璞歸真,便是泰山崩在他面前,他神態也不會為之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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