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荒郊樓閣 他們從山丘走下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邊,晚霞絢麗,雖然一如往日,但裴玨的心情,卻是和往日迥然而異的。
因為他此刻身側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雖然他連那少年的姓名還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搭在裴玨的肩上,兩人酒意都未消,腳步也有些踉蹌,但卻走得極快,裴玨直覺得仿佛有個人在背后推著自己,使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他知道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對他的武功,不禁更加欽佩。
兩人也不辨路徑,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見四下越來越荒涼,竟連田陌都沒有了,走到這種荒涼的地方來,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卻見蒼茫的幕色中,矗立著一幢樓閣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樓閣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樓閣的主人會不會收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過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近前一看,心里更是高興,原來那幢樓閣外面的大門,竟是開著的。
這幢樓閣矗立在無人的荒郊里,居然敞著大門,此事若被任何一個人看在眼里,都會覺得有些奇怪,但這兩個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卻全然不管這些,筆直地走上石階,探首一望,只見門內庭院深深,連一絲燈光都沒有。
暮色雖深,但時已人夏,白晝甚長,此刻卻還有些朦朧亮光,兩人穿過院落,走進大廳,卻見廂簾四處,都結著蛛網,大廳里桌椅殘敗,四壁蕭然,顯見這幢氣派甚大的屋宇竟是一個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張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聲,那張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玨咧嘴一笑,心想:“你這個大口袋像個百寶囊,里面花樣太多,一定重得嚇人。”一面往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聲,那張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玨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卻哈哈笑了起來。前行兩步,準備拉起裴玨,哪知一腳向下,腳底竟像是整個嵌入一個洞里,他大驚之下,俯身低頭一看,心中不禁駭然。
朦朧的月光自門外射人,剛好照在這一片地上,只見地面上竟印著七八個深陷地面,幾達三寸的腳印,他一腳剛好踏人腳印里。
裴玨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斂,垂著頭愕愕地望著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來,走到近前一看,心頭也不禁一驚。
須知這棟巨宅雖然破舊,建筑得卻甚牢固,這大廳的地面上都鋪著厚厚一層三合土,而此刻這些腳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這腳印的人功力之深厚,豈非駭人聽聞。
那少年垂著頭愕了半晌,邁步到那張已被裴玨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腳,哪知觸手之處,那么結實的紅木椅腳竟然斷裂,他雙眉一皺,順手一拂,那張紅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連一段整齊的木頭都沒有。
他年紀輕輕,江湖歷練卻甚豐,知道這種紅木椅子,絕不可能因年代久遠而腐蝕成如此模樣,目光一轉,果然看到這紅木椅前,也有兩只整整齊齊的腳印,深陷入地,有如刀鑿。
他心中一轉,退后幾步,果見剛才那幾個腳印,扇面似地在這兩個腳印前布成一道弧線,不禁暗嘆一聲忖道:
“這必定是內家高手在這里較量內力,所留下的腳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聯手,來對付坐在椅上的人——”
心念方自轉動,卻見裴玨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又伸出食、中、姆三只手指,輕輕一捻,搖了搖頭,像是十分奇怪的樣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隨即會過意來,知道裴玨做的手式,是表示個“七”字,目光一轉,果然發現地上除了椅前的兩只腳印外,竟只有七個腳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腳印旁,卻有一個圓洞。
他皺著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合起布袋,在里面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蠟燭和一個火折子來,扇起火折,點起蠟燭,燭火雖弱,卻已使得他們眼前一亮。
他將那只蠟燭拿在手上,目光轉動處,突地脫口驚呼出來,腳步微錯,一個箭步,竄到方才放著那紅木椅子后面的墻腳,裴玨目光隨即望去,只見那面墻上晶光閃閃,竟嵌著七點寒光,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
那少年舉著燭火,在墻上一映,只見七根鋼釘,竟都深嵌入墻,燭光影映處,裴玨只覺他的面孔蒼白,又自皺眉沉思起來。
裴玨心里雖也在奇怪這些腳印和寒星,但卻又覺得這些事根本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必白白花腦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個懶腰,回頭走了幾步,突地看到這間頹敗的大廳的角落里,竟掛著一幅圖畫,和四下顯得及不相稱。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著墻上的寒星,遂也沒有過去招呼他,徑自走到那角落里。
燭光雖極弱,他卻可以看到那幅畫上,畫的竟是一片懸崖,壁立千丈,下面絕壑沉沉,深不見底,崖上卻畫著一個瞎子,手里拿著一根明杖,另外一個長衫文士,倚在一株樹前,正在吹著笛子,那瞎子想必聽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測前面的路,一腳眼看就要踏空,墮入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下。
這畫畫得非常細膩,將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畫了出來,只見天藍如碧,花紅如紫,那瞎子亦是一副如癡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這一腳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玨看了半晌,越看越覺心中不忍,心想畫這畫的人,怎地如此殘忍,竟將一個瞎子置于絕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著這幅畫,心中卻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入畫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嘆息一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動處,卻看到墻邊一張小幾上,竟放著一副筆墨,硯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這荒宅里,怎會放著筆墨,大步走了過去,一手拿起石硯,一手拿起毛筆,又跑到畫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個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
“北斗七星針,北斗七星針…難道‘北斗七煞’也到這里來了?但那坐在椅上的,卻又是什么人呢?”轉目一望,只見裴玨站得遠遠的,手里拿著一只筆,在墻上的一幅畫上畫著,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過去,卻見裴玨專心凝注,在畫上畫了個身穿長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玨雖未習畫,但他天資絕頂,畫得并不離譜,倒也將那少年畫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間,竟有幾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聲一笑,只見裴玨提著筆,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絲笑容,似乎心里頗為滿意,又在畫上那少年身邊,添了一口長劍,方自丟下筆,長長嘆了一口氣,卻仍然站在畫前,目光凝注,根本沒有發現那少年已來到身側。
哪知他方自丟了畫筆,這大廳的屋頂,忽地發出一陣奇異的口哨聲,聲音尖銳而高亢,在靜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驀地一驚,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頂滿布蛛網塵埃,看不見半條人影,但那尖銳而高亢的哨聲,卻仍未中止。
他大驚之下,將手中的蠟燭立在地上,雙臂一張,方待騰身而起,到屋頂上去看個究竟,哪知——
外面突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那笑聲起處仿佛還在甚遠,但笑聲未絕,那少年只覺眼前一花,門口已多了一條人影。
門外星光如燭,門內燭光如星,在這星燭之光交映之下,,只見此人身材魁偉,背闊三亭,卻穿著一件寶藍絲袍,一手搖著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著頷下濃須,緩緩走了進來,目光四下一掃,其利有如閃電。
那少年心中暗驚:“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卻見此人亦正凝目望著自己,突又聲若洪鐘般地大笑起來。笑得那少年耳側“嗡嗡”作響,他不禁又為之一驚:“此人好深的功力。”
只有裴玨,他卻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畫上,根本沒有聽見這笑聲,也根本沒有看到此人,他心里只在想著:
“要是我能將天下瀕于絕境的人,都一一救回來,那該有多好。”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畫上那腰佩長劍的瀟灑少年,一劍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緩步走進廳來,朗笑聲中,突地說道:
“老身戰飛,不知兄臺高姓,能否見告?”那少年一怔,一驚,心中暗忖:
“難道此人就是神手戰飛。”目光抬處,卻見這戰飛笑聲突斂,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玨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連方才問自己的話,都再也無須回答了。
只見戰飛一搖折扇,又復大笑起來,卻走向裴玨身側,大笑道:
“原來是閣下,好極,好極,先前我還以為是貴友哩。”語聲一頓,目光閃電般在那幅畫上一掃,不住點起頭來。
他語聲雖洪亮,裴玨卻仍然聽不到,那少年心念轉處,突地一個箭步,掠到裴玨身前,哪知衣袂帶風,卻將地上的蠟火弄滅了。
大廳內驟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點亮蠟燭的時候,大廳門口,竟又多了四條人影,并肩走了進來,面上各自帶著奇異的神色。
裴玨此刻亦從凝思中驚醒,回過頭來,只見門外走進的四人,一個身材頎長,面目瘦削,目光如鷹,一手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滿面俱是陰森深沉的樣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無異,只是年紀較為輕些,腰間也沒有佩劍。
走在他們身側的,卻是個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間掛著一個豹皮佩囊,幾乎占他身軀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無比,使他看來本甚滑稽的樣子,變得半點也無可笑之意。
裴玨目光再轉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動,大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腳印,想必就是這四人留下的了。”原來此人竟是個跛子,左脅撐著一只鐵拐,但走起路來,卻仍安穩得很。
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厲電,一齊望在裴玨身上,裴玨不禁一側目,卻見另一個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著自己。
裴玨不覺驚嚇交集,不知這些人為什么如此望著自己,卻見那四人越走越近,一齊站在自己面前,又側目去望那墻上的畫。
這四人裴玨雖不認得,那少年卻認得兩個,身形一展,擋在裴玨身前,哈哈笑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閣下兄弟,真是幸會得很,幸會得很。”
那兩個身軀頎長的漢子,目光一轉,不禁暗中一皺眉頭,生像是極不愿意見到這少年,卻又不得不發笑,道:
“原來是吳少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吳少俠也有興跑到江南來。”
那瘦小枯干的漢子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突地冷冷笑道:
“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傳河朔的七巧童子吳鳴世吳少俠吧?小弟早聞大名,常盼一見,想不到卻在此處遇著了。”他雖在向那少年“吳鳴世”說著話,眼睛卻望著屋頂,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無余子之概。
那衣衫褸襤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吳鳴世,數百年來,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歲出江湖,十五歲就名滿天下,江湖上若論精靈跳脫,就沒一人比得上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玨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劍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漢子說道:
“好說,好說,小可正是吳鳴世,閣下——”
語猶未了,那頎長的漢子卻已連聲笑道:
“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飛虹,江湖人稱,南北雙巧,遇上不了。就是說的你們兩人,哈,兩位真該親近親近。”
那飛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冷冷道:
“其實‘七巧’兩字,只有吳少俠這樣的人才配得上,至于小可么——卻萬萬擔當不起。”
吳鳴世哈哈一笑道:
“那么閣下就換個名字好了。”
此話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飛虹更是面容驟變,吳鳴世面上雖是笑容滿面,其實在未說話前,早已戒備,須知他這話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飛虹不會善罷干休的。
哪知那飛虹望了站在吳鳴世身后的裴玨一眼,竟將怒容斂了下去,吳鳴世目光瞬處,心里不禁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這‘七巧追魂’畏懼于他?”
目光一轉,卻見那神手戰飛,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裴玨,此刻突地轉向那頎長漢子,沉聲道:
“日前之約,莫兄可曾忘了。”
那頎長漢子一望那飛虹,那飛虹一望那個手拄鐵拐的跛子,彼此微一頷首,突地一齊走前一步,竟向裴玨躬身一揖。
那神手戰飛哈哈一笑,亦自向裴玨當頭一揖,朗聲道:
“小可戰飛。”順手一指那兩個頎長漢子:“這兩位是‘北斗七煞’中的莫氏兄弟。”又一指那跛足漢子:“這位是‘金雞’向一啼。”再一指那飛虹:“這位‘七巧追魂’的大名,閣下方才想必聽到了!”目光一抬:“不知閣下高姓,可否見告?”
吳鳴世目光動處,只見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澤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玨躬身行禮,不禁又為之一怔,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但此刻卻也弄不清這些人的用意,而裴玨呢,他根本從頭到尾都聽不到這些人說的話,此刻自更為茫然。
神手戰飛一連問了兩句,卻見面前這少年仍然一言不發,濃眉一皺,道:“閣下怎地——”吳鳴世卻已接口笑道:
“這位是敝友裴玨,戰大俠有何見教,跟小弟說也是一樣。”
“七巧追魂”雙眉一軒,突地大喝一聲,震得吳鳴世耳旁又是“嗡”然一聲,哪知那飛虹一喝過后,已冷笑道:
“原來貴友是個聾子,戰大俠,看來你我日前之約,此刻算不得了。”語氣之中,極為得意,但吳鳴世卻又不禁一怔。
卻見神手戰飛冷笑一聲,厲聲道:
“誰說算不得!”走到那始終無動于衷的裴玨面前,仔細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聲,有如霹靂,吳鳴世渾身一震,連退三步,那飛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變,只有裴玨卻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沒聽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樣,又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禮,不禁暗嘆一聲,暗恨自己聽不到別人的話,目光求助地一望那少年——吳鳴世,卻見他竟也和自己一樣,面目茫然,目光中滿是驚訝之色,生像是也墜入五里霧中。
“七巧追魂”那飛虹冷冷笑道:
“戰兄再吼也沒有用,此人果真是個聾子,難道戰兄要找個聾子來擔當如此大事嗎?”
那身軀頎長的漢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撫著劍柄,沉聲道:
“我看戰兄還是不必如此固執吧,其實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說的。”目光一轉,又道:“向兄,你說可是?”
那“金雞”向一啼一抖手中鐵拐,厲聲道:
“別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聽命于你戰飛,那可不成。”
神手戰飛濃眉一軒,厲聲道:“難道叫我戰飛聽命于你這個殘廢不成。”
向一啼大喝千聲,獨腳微點,身形已掠了過去,右手微抄,竟將左脅挾著的鐵拐,“呼”地掄了起來,“力劈華岳”,當頭向戰飛掄了下去。
神手戰飛望著這有如山岳般壓下的拐影,嘴角隱含冷笑,身形卻動也不動,眼看這勢如千鈞的鐵拐,已堪堪壓到他頭上,哪知旁邊突然飛起一溜青光,朝拐頭上一點,但聞錚地一聲,那鐵拐勢頭一偏,便從戰飛身側擦了過去。眼前一暗,燭火又滅。
向一啼大喝一聲道:“莫兄,你這是干什么?”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著右手所持的長劍劍脊一抹,又將長劍插入鞘里,緩緩笑道:“向兄且莫動怒,此事既不是動手可以解決的,平白花些力氣做什么?”
裴玨微一躬身,從地上將那段蠟燭拿了起來,吳鳴世伸手一晃,又扇著了火折子,點上火,兩人目光相對,各帶疑問,裴玨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門外,意思是說:“我們還是走吧。”
吳鳴世微一頜首,從正在瞪目望著莫氏兄弟及金雞向一啼的神手戰飛身側繞了過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
“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們就告辭了。”裴玨跟在后面,正待往廳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卻見那神手戰飛手搖折扇,又自當門而立,擋在自己面前,竟不讓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