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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牡丹(三)

  眾人一陣哄笑,惜夏的臉由紅轉白,又白轉青,死死瞪著恕兒。

  恕兒見嗆住了他,得意地抬起下巴丟了個鄙視的眼神過去。

  他今日若是收拾不了這個黃毛丫頭,他以后還怎么混?

  惜夏冷笑道:“別理她,給我進去,誰擋道一概給我推開!”

  言畢退后一步,兩個膀大腰圓的小廝就往上擠。

  恕兒聞到他們身上熏人的汗味兒,又見他們來真的,不由有些著慌,轉身抓起又長又粗的門閂當門一站,中氣不足地道:“誰敢?”

  正當此時,廊下傳來一條懶洋洋的聲音。

  “惜夏是吧?你帶了一群人不經通傳就往我院子里闖,不懼驚擾了我,還要賣了我的丫頭?我沒聽錯吧?”

  這聲音又軟又滑,聽著特別好聽,明明是質問的話,聽上去倒像是在閑話家常一樣。

  眾人都睜大了眼睛往廊下看去,只見一個身量高挑苗條的女子立在廊下,雪膚花貌,石榴紅裙分外耀眼。

  一時之間,立在惜夏身后的小廝們竟然看得呆了。

  這位久病不出院門的少夫人,原來是生成這個模樣。

  為什么先前大家都傳說,她是個病得見不得人的黃臉婆?

  惜夏長期跟在公子爺身邊,倒是見過少夫人幾次,少夫人自去年秋天重病一場之后,便不再管家里的閑事。

  他還記得,有一次,生了庶長子的碧梧姨娘仗著公子的寵愛,借酒裝瘋,鬧到她面前來。

  她也不過就是命人關了房門,不予理睬。

  公子爺收了芳韻齋最紅的清官纖素姑娘,纖素姑娘故意不小心將茶打潑灑到了她的玉白繡花裙上,還夸她的裙子漂亮。

  她不急不惱,轉手就將那裙子送了纖素。

  她這樣一番作為,倒叫從前不甚喜她的夫人憐惜起她來,背地里還說了公子爺幾次,說是嫡庶尊長不容混亂。

  安靜了這許久,她今日是要發威了么?

  自己可比不得那幾個得寵的姨娘們,若是不依得她,鬧到夫人那里去,少不得要吃點苦頭。

  惜夏想到此,上前行禮賠罪。

  “惜夏見過少夫人。請少夫人恕罪,小的是聽從公子爺的吩咐,前來抬花去布置的,恕兒適才是誤會了,小的也是嘴欠。

  只是玩笑話,不然就是借小的十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

  牡丹不置可否,只問:“公子爺可否與你說過,要抬哪幾盆?”

  惜夏一一報來:“魏紫,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臺玉露。”

  牡丹點了點頭,道:“恕兒,你指給惜夏看是哪幾盆。小心些兒,可別碰壞了枝葉花芽。”

  這樣就放過這狂悖無禮的惡奴了?

  恕兒心里一萬個不高興,噘著嘴不情不愿地領了惜夏入內,卻把那群早就不敢吱聲的小廝擋在了院外。

  “一盆一盆的抬,別全都涌進來,小心熏著了我們少夫人。”

  眾人卻也沒人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胡言亂語,都屏了聲息,偷看牡丹。

  牡丹無動于衷,不緊不慢地搧著素白的紈扇,微瞇了眼囑咐道:“最要緊的是這盆魏紫,當心別碰著了。”

  惜夏心里有數,明日唱主角的就是這盆魏紫,與公子爺花了大力氣弄來的那株玉板白。

  這魏紫自然是重中之重,不容半點閃失。

  因此他最先看的就是那盆魏紫,這盆魏紫,據說有三十年了,株高近三尺,冠徑達四尺,十分罕有珍貴。

  這樣的老牡丹,一般都直接種在地上。

  唯獨這一株,當初何家為了方便陪嫁,提前幾年就弄了個超大的花盆,高價請了花匠來精心養護,才有今日之光景。

  惜夏數了數,今年魏紫正逢大年,開得極好,共有十二朵花,每朵約有海碗口大小,另有三、四個花苞,花瓣、枝葉俱都整齊。

  恕兒在一旁看著,鄙視地道:“這么美的花,落在某些人眼里,也就和那錢串子差不多,只會數花數枝葉,半點不懂得欣賞的。”

  惜夏白了她一眼,走向那株姚黃。

  姚黃是花王,魏紫是花后,若論排名,姚黃還在魏紫之前。

  只可惜這盆姚黃年份不長,又是盆栽,雖然也開了五六朵,光彩奪目,但遠不能和那些高達六尺的大樹相比。

  再看玉樓點翠,層層疊疊的玉白花瓣堆砌猶如樓閣,花心正中幾片翠綠的花瓣,顯得很是清新典雅。

  瑤臺玉露,花瓣花蕊皆為白色。

  紫袍金帶,花瓣猶如紫色上佳綢緞,在陽光下折射出柔潤的光芒,花蕊金黃,艷麗多姿。

  幾種牡丹競相開放,爭奇斗艷,無一不是稀罕之物。

  惜夏清點完畢,偷偷瞟了立在廊下的少夫人一眼。

  這幾樣花兒,任一種的一個接頭就要值五百錢以上,少夫人卻這樣任由它自生自滅,只供她一人觀賞,平白浪費,真是可惜。

  正想著,忽聽牡丹道:“惜夏,我聽說這魏紫的接頭去年秋天賣到了一千錢?不知是真還是假?”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惜夏唬了一跳,忙彎腰作答:“是這樣,少夫人。”

  又聽牡丹道:“我聽說城北曹家有個牡丹園,世人進去觀賞要便出五十錢?每日最少可達上百人?多時曾達五六百人?”

  “是這樣。”

  牡丹搖著扇子慢慢朝惜夏走過來:“你可曾去過?”

  牡丹的身形不同于時下眾多的胖美人那般豐腴,但自有一段風流所在。

  長腿細腰,胸部豐滿,走路步子邁得一般大小,挺胸抬頭,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特別是前襟所繡的那兩朵牡丹花,嬌媚閃爍,叫人看了還想看。

  惜夏不敢再看,紅了臉道:“小人不曾去過。公子不許我們家的人去看。”

  “這樣啊。”牡丹很是遺憾,往他身旁站定,緩緩道,“也不知誰去過?里面是什么光景呢?”

  少夫人身上的熏香不同于其他姨娘那般濃艷,卻是十分罕有的牡丹香,幽幽繞繞,總不經意地往人鼻腔里鉆。

  也不知制這香花了多少錢?

  惜夏鬼迷心竅一般,斯文地道:“小人的妹妹曾經去過,她說曹家的牡丹都種在一個大湖邊,亭旁橋邊,湖心奇石下也有。

  游人進去后,乘了船沿著湖慢游一圈,便可將諸般美色盡收眼底。”

  說到此,惜夏諂媚的道,“只不過都是些平常品種,只是種類多一點而已。

  要論牡丹種類稀罕貴重,遠遠不能和少夫人的這些牡丹相比。

  若是少夫人也建這樣一個園子,休要說五十錢,就是一百錢也會有很多人來。”

  牡丹嫵媚一笑,用紈扇指了他道:“胡說。公子爺若是知道你給我出了這么個餿主意,不得亂棍打死你!”

  惜夏瞬間白了臉。

  牡丹一點都沒夸張。

  劉暢其人,身為三代簪纓之家的唯一繼承人,從小錦衣玉食,不知錢財為何物,只知享受消遣。

  冬來梅前吹笛,雪水烹茶;秋來放鷹逐犬,縱馬圍獵。

  夏至泛舟湖上,觀美人歌舞;春日擊球走馬,賞花宴客。

  過得風流快活,好不肆意。

  直到前幾年,劉老爺犯了糊涂,貪墨數額巨大,險些被查,急需有人援手。

  早就看上劉暢八字的何家便趁此機會替他還了贓款,也替女兒換得了一次沖喜的機會。

  從此后,劉暢愛上了錢,卻也恨上了錢。

  他萌祖蔭做了從六品的散官奉議郎后,又閑又掛著個官名,不但熱衷于結交權貴,更是熱衷于賺錢。

  家里的大小管事幾十個,個個都在想法子賺錢,每年替劉府搬回許多錢來。

  他卻從不談錢,更不喜有人在他面前說錢,只愛附庸風雅。

  這樣一號人,若是叫他得知,他的貼身小廝竟然攛掇他出身商戶的妻子開辦這樣一個園子,公開用牡丹花賺錢,他鐵定不會輕饒了惜夏。

  牡丹立在一旁,看惜夏的鼻尖上沁出許多細汗來,惶惶不知所措。不由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道:

  “看你這孩子,一句玩笑話就被嚇成這樣兒,怪可憐的。

  公子不會知道的,你且安心辦差吧,若是你妹妹喜歡牡丹,今年秋天我送她幾個接頭玩玩。”

  “多謝少夫人。”

  惜夏松了一大口氣,卻不敢再多話,低著頭默默指揮其他人抬花,絲毫沒了剛才張狂的模樣。

  “小心點兒。”

  牡丹滿意一笑,徑自朝廊下走去,心中暗自盤算,若是真能建起這樣一個園子,每年就賣點接頭和花季觀光游覽,就夠她好好生活了。

  要是再培植出幾種稀罕的品種來,更是高枕無憂。

  恕兒盡職盡責地監督著小廝們,誰要是手腳稍微慢一些,都要得到她幾句斥罵,間或還指桑罵槐地嘲諷惜夏幾句。

  惜夏也一改先前的張狂,對她惡劣的態度視而不見,只專心做事。

  好容易眾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將幾盆花依次抬了出去,恕兒立時跑去關門。

  門正要合攏,一只肥壯的手緊緊抵住了門,涂滿了脂粉的肥臉咧著鮮紅的嘴唇嬌笑。

  “恕兒,別關門,雨桐姑娘來給少夫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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