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卡車的斷氣剎,發出斷氣的聲音,穩穩地停在了機修廠指定的停車位上。
司機下車,就開始招呼人來幫忙,接著就從車后扯出一根壯碩的管子,狠狠地捅進臨時板房旁的水箱中…
看著熱水咕嘟咕嘟的被壓入水箱,司機擦了把汗,再向幫忙的民警道謝,笑道:“我們以前都是給洗浴中心送水的,沒想到警察也用這種熱水。”
“熱水不分高下,知道吧。”民警不擔惡名,遞了一根煙給司機,道:“誰也不愿意住活動板房啊,又沒空調,又不通風,窗戶都不好開,床也硬…也就洗個澡,稍微舒服一點。”
“你們都不能回家的?”司機左右張望:“是因為爆炸案吧。”
民警見他這一臉八卦的樣子,不由換了個臉色,陰惻惻的道:“我要是告訴你了,你就得留下來了。”
司機一愣,忙道:“不是…我就是隨便問問,我啥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就是隨便說說。”民警笑一笑。警察有點經驗以后,對社會人都是碾壓的狀態,越是油頭晃腦的,越是容易拿捏。
板房內。
江遠也是痛快的洗了個澡。他這波也是連續工作了24個小時,才回來休息的。
倒也不是不能堅持了,可眼下的局面,明顯也不是再堅持12個小時,或者24小時就能出結果的。
江遠不由看看手上的百達翡麗,算算時間,計劃先睡四五個小時,然后趕在太陽下山前再翻翻廢墟。
用吹風機好好的吹干了頭發,江遠已經是困的不行了,躺進自己的板房,瞬間起了呼聲。
警隊的中高層還是有一些特權的,典型的就比如固定的床鋪,還有請來的保潔阿姨給定時定點的更換床單被套,打掃衛生。普通的警員就是人畜混住的模式,找到空床就去睡,腳臭打呼磨牙外放音樂的都別互相嫌棄,但凡有一點點的睡不著的,都屬于不困。
“我們江隊還在睡覺,讓徐處給說明吧…”
“徐處已經是見過了的。恩,雖然特別不好意思,但今次是局長陪同市里領導一起過來…”
外面的聲音由遠及近的傳過來,江遠的呼聲也漸漸低了下來。
“江隊,江隊…”王傳星倚門輕喚。
江遠翻了一個身,迅速坐了起來:“什么事?”
刑警做個三兩年,基本能練就一身類似的被召喚術——凡是被喚到真名的,會立即進入到三級清醒的狀態。俗稱PDSD。
王生聽到響動連忙過來,笑著道:“江隊,我們局長陪同市領導過來視察現場,領導們還是想聽聽您的判斷。”
“來了。”江遠下床,抹了把臉,問:“要不要等我拾掇一下,換一個衣服什么的?”
“我覺得原生態挺好的。”王生隱晦的道。
“行吧。”江遠再翻手看看表,自己剛睡了4個小時不到,邊走邊問旁邊的王傳星:“現在做到哪里了?有什么成果?”
“重點區域都翻完了,尤其是起爆點周圍二十平方米的區域內,不僅上層的廢墟清理干凈了,炸塌的樓層也掀掉了,下層也都收拾了七八層了。找到的證物有60多件,您看一下…不過,還是沒有決定性的證據。”王傳星說到這里,也不顧忌王生在旁,直接道:“我們做了匯報以后,領導們都有點不太高興。”
“恩,正常。”江遠經歷的多了,回答的很自如。
王生反而愣了一下,他是聽出了江遠的語氣,是真的沒壓力的那種狀態,甚至有點松弛感,不禁上下打量一下江遠,道:“江隊,您是對自己的判斷放心,還是對徐處的排查放心?”
他不用問江遠有沒有壓力,這種環境下,這種任務強度,小兵都是有壓力的,江遠被專程請過來,帶著部委來的領導,又喊來了特別能花錢的徐泰寧,再沒心沒肺的人,面對這樣的這樣三位一體的壓力,都得皺起眉頭來。
所以,王生覺得只有勝券在握的時候,才能像江遠這么無壓力。
他也希望能聽到這樣的答案。
這時候,他就想要有人指著自己說:心機之蛙一直摸你肚子!
江遠笑笑,道:“我是對案子的難度已經有預期了。所以開局才讓你把徐泰寧請過來,現在看,是不是很能說明問題?”
王生的邏輯思維是很好的,險險才跟上江遠的思維:“您是想用徐泰寧找不到證據,來證明請徐泰寧是正確的嗎?”
“證明力怎么樣?”
“呃…證明力確實也很強了。”王生長嘆一聲:“所以說,您是預料到,頭三天都找不到證據嗎?”
“找到是運氣好,找不到才是常態吧。”江遠這次回答的中規中矩。其實,對他來說,做的大案要案多了,進行的大規模排查多了,那排查花費的時間和成本,終究是要回歸均值的。相比之下,王生的級別雖然比江遠高,從警的資歷深,但他多年來就在地級市的警局里打轉,是很少有類似的經驗的。
所以,王生是期望自己能碰一個好運氣,總想著得到前30,前10,甚至是前5的好運氣,恨不得排查隊挖下去三鏟子,就能出成果。
但是,對江遠和徐泰寧這樣的“大案派”來說,排查的第一天出成果正常,排查到第10天出成果也正常,雖然也要想盡辦法的縮短時間,減少失誤,但沒有遇到好運氣,或者說,沒有到超好的運氣,也是必須要接受的。
也就是說幾句話的時間,幾人就進到了指揮帳篷內。
王生喊了聲報告,再將江遠等人迎入帳篷,介紹里面的十幾個人。
“先要說明,我們是來支持大家的工作的,可不是來搗亂的。”被拱在人群中央的張定輝說話很接地氣的樣子,似乎也很講道理。
來自部委的宋天成笑一下,道:“我們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對的,就是這個意思。”張定輝剛才已經跟宋天成聊了一會了,互相之間多少有點熟悉了。他也知道現場的指揮和負責人是江遠和徐泰寧,轉瞬就將目光落在了兩人身上,笑道:“我現在,首先其實就是想知道一點,我們現在是否還面臨再來一場爆炸的風險?”
他這個問題就已經非常精髓了,不問兇手,不問破案,就問會不會再有一場爆炸。
而從張定輝的角度來說,也是非常能夠理解。破案是很重要,但再來一場爆炸,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而這一點,也是現場會出現刑偵頂配資源的原因——赤腳大仙宋天成,刑偵江遠,排查的徐泰寧,也全是為了防范這個風險而來的。
原本還想循序漸進的聊兩句的王生和徐泰寧等人,都不由皺起眉來。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江遠身上。
這個問題,乍看起來不困難,但細究起來,就只有江遠能回答。
“我們沒有找到決定性的證據,證明炸彈是遙控起爆的。也無法證明炸彈是延時起爆的。”江遠回答的反而有點官方,但緊接著,江遠就滑向了語言技巧的另一端:“不過,現在的關鍵問題是,我們也沒有找到關鍵證據,證明炸彈不是遙控起爆的,或者不是延時起爆的。”
帳篷內的都是常玩舌頭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了江遠的意思。
“這是屬于搜索沒有達成目標,還是怎么說?”張定輝想要的是肯定的回答。
“沒有證據表明會有第二次的爆炸。但這個爆炸的風險,絕對是存在的。”江遠只有稍許的停頓,就接著道:“現在,我們只能以最壞的可能性,來做應對。”
“以最壞的可能性,來做應對嗎?”張定輝重復了一遍江遠的話,再看看旁邊的局長,道:“面對最壞的可能性,我們有做到最好嗎?”
局長深吸一口氣:“我們以最大的努力來面對了。”
比局長還低兩級的支隊長王生,在這種場合都沒有發言的機會,只覺得渾身掛滿了焦慮,并能感受到自局長穿透而下的壓力。
現在這種狀態就是最蛋疼的時候,也是辦案人員的精神壓力最大的時間,若是看那些大案要案的報道,許多辦案人員提到這種類似于平臺期,都是又恨又嘆。
恨是恨這個過程,嘆是嘆息自己闖過來了。但有機會接受采訪的都是闖過來的,那些沒闖過來的呢?
壓力不僅僅來自于辦案本身,主要還是上峰給出的壓力。
就像是現在,王生幾乎都能猜到,局長接下來面對的是什么——“限時破案”和“軍令狀”擇其一,或者兩者皆得。
這種傳統藝能,幾乎是每一級警察都會遇到的。
可要說杜絕,其實是杜絕不了的。“限時破案”和“軍令狀”本質上,體現的其實是上級領導自己面對的巨大壓力。
待張定輝給出“限時破案”或“軍令狀”的命令后,局長自然只能更嚴格的向下要求。而作為支隊長的王生,自然也只能向下分解任務,所謂層層加碼是也。
須臾間,帳篷內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
“面對最壞的可能性,我們已經做到最好了。”江遠的聲音,略顯突兀,卻是將濃稠而嚴肅的氣氛給戳破了。
張定輝也不禁驚訝的看向江遠。
在他這個位置上,他其實也不喜歡“限時破案”或“軍令狀”這樣的策略,但是,他有更好的策略選擇嗎?
如果他不做要求,不將責任下放,他又能否承受再來一場爆炸案的責任呢?
“可以的話,占用大家幾分鐘時間,我來給大家講解一下我們過去幾天的工作?希望能夠說明,為什么我們已經做到最好了。”江遠沒有太多猶豫的站了出來。從偵破案件的角度來說,他同樣不喜歡“限時破案”和“軍令狀”。
而要做到最好,他的團隊也不需要“限時破案”和“軍令狀”。從這個角度來說,站出來拒絕它們,本身也是一個證明了。
只是此刻,還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