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國棟的話,第一次讓寧衛民感到沒法接了。
這話里的信任和倚重,他全盤收到。
但是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感到人情和道義的份量格外沉重,不好隨意撒謊,或是敷衍忽悠對方。
而鄒國棟也很快察覺到了寧衛民神情的異常。
原本只是隨口一提的他,這個時候卻不由得神經緊張,對這個問題叫真起來。
“我說,你不會真有要離開公司的打算吧?那可不行啊,想當初讓你去東京咱們就說好的。你不能說話不算吧…”
寧衛民看到鄒國棟如此反應,又想到他們當初曾經一度緊張的關系,既感慨又唏噓,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想了想,只能盡量委婉的嘗試說服。
“世事無絕對。當初的約定也沒說我要留在公司一輩子嘛。再說了,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公司的阻力,或者說我離開公司,對公司更有益,那我應該不應該離開?”
“你說的這種假設不可能,你還是公司的股東呢。從沒聽說過公司股東會離開自己公司的…”鄒國棟毫不猶豫地進行反駁。
“可你別忘了。我除了是皮爾卡頓公司的股東,我還是易拉得公司的股東呢。還有姜餅人快餐,還有蕓園國際酒店,我也都有股份。如果我離開皮爾卡頓,去這些公司任職,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得,這一句話就給鄒國棟說沒詞了。
可不,寧衛民摻和的企業太多了。
否則他也不會惦記上皮爾卡頓的人力資源,催促鄒國棟完善公司管理漏洞,搞什么人事上的“新陳代謝”工程了。
別的不說,就說寧衛民今天開業的這個洋酒行,長遠來看,利益就相當可觀。
關鍵這家公司的股份,寧衛民是占大頭的。
對比寧衛民在皮爾卡頓公司的少量股份,很難說寧衛民在哪一邊獲益更大。
所以鄒國棟大腦宕機了好久,才勉強找到個理由。
“喂,你個不是的短視的人。皮爾卡頓可是國內高端服裝的引領者,而且現在還有了自己的大廈和高端餐飲業務。你不覺得只有皮爾卡頓才能發揮你的全部能力嗎?何況公司目前夯實的基礎,還有你很大的功勞。你要撒手不管了,就真能放心嗎?我萬一帶著公司跑偏了怎么辦?我毀了你的心血,你不傷心嗎?再說了,我的能力不如你,你要離開公司,那我更應該走了…”
鄒國棟可是個心高氣傲的人。
如今當面承認自己不如寧衛民,可知他有多么認真,多么焦慮。
也正因為這個,寧衛民立刻意識到這個話題今天不能再往下談了,否則很容易傷感情。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好了,鄒總啊,你不覺得我們都有點杞人憂天嗎?現在談的這些都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兒,有什么意義呢。我看,我們還是先緊著更實際的問題商量商量。對了,有幾件重要的事情,事關公司機遇,是我最近忽然想到的,我認為有必要先跟你通通氣,再去跟宋總談。就比如說奧運會,我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做一波營銷…”
以鄒國棟對寧衛民的了解,當然知道他這是在故意打岔,想要轉移雙方的關注點。
但問題是寧衛民拋出來的話題,又足夠吸引人,足以勾引他的好奇心。
于是沒辦法,只能讓其得逞。
“什么?奧運會…?可奧運會,那不是在漢城舉辦嗎?”
“沒錯,可奧運會的運動員也會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啊。而且觀眾來自全世界。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效仿亞運會合作的那樣,跟體育局接觸,華夏隊的服裝。皮爾卡頓西服,我個人名下的國風,運動服。我們甚至可以聯合捐一筆錢,給獲獎的運動員提供適當的獎金。比如金牌五萬,銀牌兩萬,銅牌一萬,這肯定會讓我們更出名,讓兩個品牌更得人心。也會有益于咱們國家隊的士氣,沒準能幫助運動員取得更好的成績…”
“嗯,你說的對。這倒是個免費打的好機會。特別是獎金的想法,很獨特,回頭我們是得找個時間,好好商量商量…”
“還有,國內目前對出版行業放寬了準入標準,我覺得公司是時候考慮創辦一本屬于我們自己的時尚類雜志了。我的意思,是不僅僅局限于服裝的那種。好處是有了我們自己的平臺,可以進一步掌握行業的話語權,甚至引領時尚風向。壞處是國內的消費市場要培養,多半開始的時候銷量不大,我們要領先其他人,肯定是要賠錢的,而且要做長期賠錢的準備…”
“嗯,這件事要討論的話,那得提前做個估算,我讓熊健民抽時間弄一下…”
“最后還有一件事,我聽說美尼姆斯虧損進一步加劇了。我的意思,你不妨考慮考慮中止這個法式簡餐的規劃和定位,把店賣給我吧…”
“去你的吧。美尼姆斯現在的虧損,跟你的姜餅人有直接原因。你怎么還能提出這樣無恥的要求,臉皮也太厚了…”
“你別誤會呀,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想買下來啊。如果你賣給我的話,價格方面肯定從優,虧損由我來承擔,這是我對公司的感謝和補償。如果你實在不愿意賣掉,那我還有一個建議,美尼姆斯可以和姜餅人搞聯營。重文門那家店可以改做‘姜餅人&美尼姆斯法式餐廳’。今后經營完全交給姜餅人運作。但仍然可以保持美尼姆斯一些獨家菜品,比如油封鴨,杏仁蛋糕。要是餐廳繼續虧本,算我的。要是能夠扭虧為盈,利潤我們共享…”
就這樣,隨著寧衛民一個個建議提出,即使鄒國棟心里念念不忘,還想著找機會讓話題再回到他們最初討論的問題上,也不能夠了。
畢竟他們當下坐在臺下,條件所限,既不能大聲暢所欲言,時間方面并不寬裕。
偏偏短時間內,鄒國棟又接受了這么多信息轟炸。
他現在必須先得好好消化一下寧衛民這些高明的主意才行,甚至渴望馬上找到紙筆給記下來,哪兒還顧得上其他呢?
要怪也只能怪,寧衛民這個家伙腦子太好使了,總是能冒出一些絕妙的主意來,
而且善于攻心,什么時候,他都能占據對話的主動,隨心所欲的控制對話節奏。
至于沙經理,雖然完全沒有被寧衛民和鄒國棟所關注。
但此時在臺上也是講的意氣風發,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講得這么好。
他看到了臺下的人,不時地在為他鼓掌。
他看到了自己的那些好哥們兒,對他豎起大拇指。
他看到了公司的舊日同僚們,個個眼里冒出嫉妒和羨慕的光彩…
只可惜,演講稿畢竟有限,他在臺上享受風光,暢所欲言了十分來鐘,已經算是超長了。
最終,還得進入下一個環節,否則隨著正午的臨近,大部分渴望宴會開始的來賓恐怕就要抗議了。
“…我要再次感謝法國LVMH集團的信任,感謝法國皮爾卡頓公司的大力,感謝市工商局領導無微不至的關懷,也要感謝我們首批客戶富有誠意的合作,還要感謝今天的眾位來賓…”
就這樣,隨著沙經理的致辭完畢,開幕式終于迎來了結束的時刻。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過后,所有剛才端坐席位上的賓客們全都站了起來,魚貫而出,向著隔壁的自助餐廳走去。
不用說,在這個場合沙經理自然明白自己的職責,干什么都要先到位,要多說客氣話,多說感激的話,這叫禮多人不怪。
尤其是首當其中,務必要把寧衛民給照顧好,一定要讓這位公司董事長滿意才行。
可問題是沙經理走到自助餐廳門前恭候,許多賓客都打過招呼了,連鄒國棟和熊健民都過來了。
老半天卻沒見到寧衛民跟著大部隊過來用餐,那他還能不覺得蹊蹺嘛。
他當然得回剛才開會的場地去看看。
結果這一看,他差點沒氣炸了肺,驚掉了魂兒。
好家伙啊,寧衛民為什么沒出來啊?
原來當初那些一起炒郵票的老同事們在這里,把寧衛民給團團包圍了。
一個個都趁著他沒在,跟寧衛民這兒死皮賴臉的作揖求告,甚至要有人想釜底抽薪,挖他的墻角呢。
“寧總,都是老同事,老朋友,您不能厚此薄彼啊,老沙有什么能耐我還不知道嗎?您跟他合作還不如提攜提攜我呢…”
“去去,你比老沙也好不了多少。你們是一丘之貉。寧總,我知道您路子廣,業務多。您要是再有什么開公司的想法,發財的思路。您跟我說啊,我也想有個機會跟您合作…”
“寧總寧總,我沒別的要求,就想跟在您身邊好好學習學習,為您效勞。您要是愿意,我跟您去日本得了,職務降一級都無所謂;只要您一句話…”
“寧總,我滬海朋友多,要不我也辭職跟您干得了。咱們可以在滬海開個分公司。我也不吹牛,只要您肯用我,我業績至少比老沙高三成…”
“寧總哎,老沙那人心眼最多,您這一去東京他不定背后搞什么花活呢。您要信得過我,要不我替您盯著他吧。我這人辦事一向靠譜。您給我個副總的職務,我今后就是您的人了,保準兒替您把老沙給盯住了…”
就這場面,真是讓沙經理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那太陽穴是突突直跳啊。
俗話說,真英雄不穿紅褲衩,每頭胖子都是一個傳奇。
此情此景,該怎么辦,還用多說嘛。
沙經理立刻快步沖上前,就這一嗓子,就跟喉嚨里長了痔瘡似的,讓人一聽就覺著血赤呼啦的。
“你們這幫孫賊,學不要臉都學得快著呢,都特么給我滾!離姆們家寧總遠點!”
不過,饒是沙經理嚴防死守,他終究沒能阻止這些老同事們向寧衛民的身邊靠攏。
畢竟人人都有一顆進步的心,誰不愿意像他一樣,平平安安的離開公司,跟著寧衛民去發財呢。
于是二月底,三月初,簡直成了皮爾卡頓華夏總公司的離職月。
設計部的趙大慶、質檢部的齊彥軍、策劃部的顧海濤…差不多六七個曾經的各部門高管紛紛遞交辭職報告,并且順利獲得批準。
這還不算,他們每個人幾乎還都從公司帶走了一兩個自己的鐵桿兒和心腹。
一時間公司的基層員工們在私下里簡直炸了鍋了。
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高管們的集體反擊。
是那些老資格的人,在用一起撂挑子的方式公然表達對公司管理模式的不滿,是在給鄒國棟和熊健民上眼藥兒。
所以他們也認定了,這些高管們的集體辭職也勢必會引起公司的內部混亂。
好些人都猜測,到時候宋華桂宋總弄不好是要后悔的,沒準還真會因為鄒國棟和熊健民這一刀切在了公司大動脈上,去追究他們的責任。
然而偏偏事實上和這些基層員工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不但這些高管離開后公司內部運轉一切正常,而且這些高管職位也迅速有更稱職的人選填補上來。
都是公司比較年輕,學歷更高的一些人,尤其以女性居多。
像寧衛民曾經的下屬,被他親手帶出來的嚴麗、甘露、楊柳金,都在這次皮爾卡頓公司內部的大換血中獲得了晉升,成為了新的職務接替者。
雖然她們經驗上有所欠缺,但似乎那些離開的人并沒有給這些接任者刻意制造什么困難。
只要遇到疑惑和困難她們打電話去詢問,每一次都得到了對方盡心盡力的回復和幫助。
何況女人性別優勢就是細心,更有耐心,因此皮爾卡頓公司相當順利的就度過了交接的風險階段,開始步入高速的成熟期。
這不免讓許多人都嘖嘖稱奇,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這個沒辦法,誰讓這些基層員工本身的職務就是他們最大的局限呢。
他們當然不清楚這種人事變動本身就是某些人在私下里達成的一種交易。
他們當然更不會知道,離開的這些高管,都在跑工商部門注冊私人公司。
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會分別成為文化娛樂公司、禮品公司、公司、商業開發公司、新農科技公司的法人代表。
甚至這些公司的業務也已經基本成熟,注冊資金最少也是一百萬起步。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并不知道這些公司的大股東都指向同一個人——寧衛民。
否則的話,他們一定會震驚莫名,覺察到在原本的皮爾卡頓公司的基礎上,居然又誕生了一個商業帝國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