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娘端坐在窗前,祖父適才的話語尚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暮色里的鐘聲,震得她肺腑翻騰,仿佛下一刻便要吐出來了。掐破的手心已然結痂,無意間牽扯到傷口,一陣刺痛。
她,沈十八,在被人告知大限將至之后,竟然還能笑逐顏開的夜宴群賓,這范陽的小娘里,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符合貴女典范的了。可這有何用?
上輩子亦是如此。
初春的風,乍暖還寒,吹散了身上梨花白的香氣,讓十八清醒了一些。她已經很久不回憶往事了。
那時候她還是大晉貴女,鮮衣怒馬好不恣意,便是宗室女,亦不如她,這天下能與相師學權謀的女子唯她一人。便是嫁人,也嫁與最出色的男子,成為王氏宗婦。
然而縱然胸有丘壑,也架不住興衰更替。晉末亂世,世家風雨飄搖,夫君戰死疆場,她帶著滿門孤弱,撐住王氏門庭。
那時候亦是初春,她躺在小榻上,一旁的雙鶴抱松銅爐里燃著淡淡地香,她很久都沒有睡得那么沉了。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孩子,閨名沈靜。
剛來的時候她小心翼翼的生怕露出什么馬腳,讓身邊的人看出了破綻,可是日子舊了卻讓她忍不住為這孩子心疼起來。沈靜在沈氏大宅里,是一個突兀的存在。
她是五房嫡女,母親魯氏在生她時難產而亡,父親沈澤外放多年未歸家,有嫡出兄長二人,嫡姐一人,然而從未謀面。她就像是被家人遺忘了一般,自己住在諾大宅子里。當初她并不明白,如今卻是有些明白了。
“十八娘,夜風太寒,奴為你關窗可好?”大丫鬟南枝挑了挑被風吹弱的燈芯,擔憂的問道。看起來曇花也不錯,可是在南枝的心里,只有牡丹才配得上她們的十八娘,更何況,王氏宗婦,非牡丹不可。那十八娘…可怎么辦?
沈十八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南枝,替我更衣罷。”
南枝插好窗峭,凈過手,替沈十八取了今兒新簪的曇花釵。這釵日間不顯,在燭光之下竟然顯得流光溢彩,握在手心亦是感覺一股暖流滑過,竟是上好的暖玉。
沈十八輕拂這曇花簪,又是愁上心頭。就是它,將她的前路擾亂了。
窗外的桃花又要開,她卻是再也嫁不得王六郎了。
她原本想著,如今算是太平盛世,她嫁給心儀的男子,當上王氏宗婦,照拂一下這個身體的兄弟姐妹,也算是還了恩情了,美好又順遂的一生,正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十八娘,七郎在院門口小踱多時,卻未進來,怕是有事,可要喚他。”北流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十八的思路,今日還真是多事,有這么多想見而不得見的人來找她,告訴她一些她并不想知道的秘密。
屋里暖洋洋地,燃著不知名的好聞熏香,卻不刺鼻。潔白的羊毛胡毯鋪在小幾下,讓他有些局促,他匆匆而來,身上滿是塵土,甚至還有血漬,與這里顯得分外的格格不入。
美貌的丫鬟輕聲地上了一碗煮好地茶,像是會遁地術一樣,陡然間就消失不見了。他打小便與外祖父一同戍邊,習慣不來這些世家做派。
更何況,這個阿妹是從未見過的。便是在長安,他都聽過她的美名,聽別人說她有多聰慧。若不是為了琴妹,他是萬萬不想來范陽的。把別人扔在一旁十三年,第一次見面便是求人,饒是沈庭臉皮厚,卻也不知道怎么開口。
“把茶撤了,給我阿兄來壺酒。”沈庭正忐忑著,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他抬頭一看,有些愣神。
今天簪花禮的時候,他站得有些遠,沒能看清楚,萬萬沒想到,沈靜竟然長得如此像父親。她比尋常女子要高一些,有些削瘦,皮膚白得發亮,一雙眼睛神采奕奕,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氣勢,像是一把利劍,將要刺過來。
她的身手不弱。沈庭想著,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恨不得立刻拔刀相向。
而沈靜卻突然笑了起來,滿室春風。適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全都沒有了。
沈庭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沈庭。沈氏是書香世家,男子多單薄俊美,沈庭不像沈家人,他身材魁梧,虎背蜂腰,不過中人之姿,一看便是武將。
“盼了十三年,總算見到阿兄了。聽聞魯家軍大敗突厥,十八心中歡喜,還以為這次簪花禮,無親近之人相證,不料阿兄竟然風雨兼程的趕了過來,十八…”
沈庭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他哪里就是為了什么簪花禮了,他明明是為了沈琴的婚事來的。到底該如何開口?
“阿兄來得正好,今日祖父告訴我一樁舊事,還望阿兄解惑。阿娘到底是被誰害死的?”
沈庭一震,猛地站了起來,怒目圓睜:“你說什么?什么被誰害死的?母親就是為了生下你這個孽障剖腹取子而死!”
他說完,自覺失言,跌坐了下去。就是因為這個,十三年了,他從來都沒來看過一眼十八。
剖腹取子?沈十八整個人都愣住了,她不敢想象。
她醒了醒神,怒極反笑:“難怪魯氏滿門被屠,教出的都是你這等蠢鈍之人。今日祖父親言,改元之時,他路遇刺客,阿娘只身抗敵,身中毒刀;大兄亦然,方難于行。那刺客的刀可真是長了眼,原本要殺的人一個沒死,反倒是我們這一房的人,死的死傷的傷,阿娘死了,大兄殘了,誰獲利?”
十八說完,滿室寂靜。沈庭已經被問得啞口無言,他想說,阿娘和大兄有武藝,自然容易中招,可是世家男兒誰沒有個武藝傍身…
魯氏滿門被屠?什么叫滿門被屠?明明是戰死沙場…
“當時祖母病重,大伯母帶著各房家眷一起去遠山寺祈福。歸來途中遇到了一群匪徒。我當時年僅五歲,阿娘將我藏在馬車里,她與大兄一同抗敵救人。”
“后來聽到外頭的人聲音小了,我便走了出去,只見阿娘坐在地上,交了一張紙給袁阿么,然后…然后拿起刀,剖腹取子,生下了你,大兄在一旁昏迷不醒,滿地都是血,都是阿娘的血…”沈庭說著,竟然流下淚來。
自己剖腹取子,那畫面光是想象,都知道有多慘烈。沈十八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仿佛要把自己的委屈,連帶魯氏的委屈,全都哭出來。
她重生到大楚這么多年,從未真正將自己當成沈靜。她費盡心機成為祖母跟前的紅人,名揚天下的貴女;嫁王氏兒郎,分明就是照著上輩子的痕跡,一步一步過回熟悉的日子。她在害怕,滿世皆楚人,安知何處是吾鄉?
現在她卻舍不得浪費魯氏為她換來的每一刻,她便是沈靜,是大楚的沈靜。這一刻,她仿佛才真正的重生了。
沈庭走出門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紅的。他只覺得腦子亂哄哄的,他明明是來問沈琴的那樁糟心親事要怎么辦的,卻心中有了更多為什么要問。阿娘是被誰害死的?
他正呆愣著,北流塞了個燈籠在他手中,輕輕說道:“十八娘說,琴娘的親事,讓您不必掛心,必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