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換了以前,無論廣平王還是高楨,多少還會為皇帝的一些行為做點遮掩,在太后面前粉飾太平。這不是為了皇帝,而是不想讓太后發現兩個兒子間的矛盾,心里難過罷了。
可如今廣平王未曾入宮,高楨是從小就在太后面前極受寵愛的嫡長孫,年輕人脾氣大,有些事情實在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廣平王又沒特地囑咐過他別說,所以他就用了一種不那么婉轉的方式,將皇帝所做的手腳紅果果地攤開在太后面前了。
高楨說的是兩個太醫無用,其實真正在質疑的是皇帝的用心。如果太醫無用,皇帝還要派到廣平王身邊,豈不是對兄長不關心?如果太醫有用,卻把葉大夫治得越發病重,難不成是故意要害他病倒,無法為廣平王醫治雙眼嗎?誰都知道葉大夫是廣平王的主治大夫,萬一廣平王的病情受到影響了怎么辦?在太醫院當差,還敢如此不顧大局,他們怎么就敢做這種事?是誰給他們的膽子?!
就差沒有明著說,皇帝打發這兩個太醫來,其實是為了給廣平王下絆子的了。
太后歷經三朝,是從先帝潛邸時起,生了兩個兒子,又一路從后宮熬成了皇太后的人物,脾氣再好,她心里也明白得很。若說從前她還只是不愿意接受兩個兒子起了嫌隙的現實,這兩年里小兒子言行間的些許變化,也足以令她清楚地認識到,這個做了皇帝的兒子,已經不再是從前心思純善,會孝順母親,會崇拜哥哥的那個高鉞了。
明明長子一心將弟弟捧上了皇位。至今還處處為弟弟著想,不惜犧牲自己的體面與名聲,小兒子卻還是沒來由地一再忌憚哥哥。從前只是心里忌憚,尋了理由不讓哥哥參政議政罷了,如今居然還直接對給哥哥治眼睛的大夫下手了…
太后的臉色有些發青,她甚至不敢想象,那兩個被派到溫泉莊子上去的太醫。是不是只給葉大夫開了不對癥的藥方?他們真的沒有在廣平王的治療過程中做手腳么?要是他們真的做了這種事。那是不是皇帝在背后指使的呢?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廣平王瞎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痊愈的希望,他就這么盼著他哥哥做一輩子瞎子不成?!他哥哥到底有哪里對不住他了?!
太后的臉色實在難看。身體還有些搖晃,顯然是氣得狠了。高楨見她這樣,心里倒生出幾分悔意來,連忙扶著她坐下。低了頭小聲道:“皇祖母,您別生氣。孫兒只是…實在氣得狠了,并不是有心要來告狀的。從前他有些什么想法,父王只當不知,一心想著骨肉和睦。手足融洽,不能讓皇祖母難過,也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話。可是這一回…他真是太過分了!您是不知道!葉大夫雖病得很重。人卻還有清醒的時候,他給自個兒開的方子。并不是治什么風寒的,而是解毒的藥!他根本就不是吹了風,而是中了毒!這樣的病因,光喝治風寒的藥,怎么可能好得起來?只是他既不是因受了風寒而病倒的,這藥…又是誰給他下的呢?”
太后的臉色真個如同白紙一般了:“竟然…是毒么?”居然真是下了毒!
太后忍不住咬牙,她是不是該慶幸,這毒不是下在長子身上的,而僅僅用在了大夫身上?可滿大楚上下,也就只有這一位大夫能治好長子的眼睛,毒了他,長子的眼睛就好不起來了,那又跟下在長子身上有什么區別?
太后不由得悲從中來。她還沒忘記,當初長子廣平王之所以不得不從東宮太子之位主動請退,就是因為中了穎王、朱麗嬪等人的同黨暗中射出的毒箭,毒素傷了身體根基,令他雙目失明。為什么,如今連同胞的親弟弟,也要同樣用毒來傷害他了呢?
她勉力維持著端莊的儀態,只是忍不住有些哽咽:“你父王沒事吧?葉大夫既中了毒,那你父王如今又由誰來照看?”
高楨低聲答道:“父王如今只需照著葉大夫先前開的方子抓藥吃就可以了。他的眼睛已經可以視物,只是不能勞累,需得盡量少用,最好別看書寫字什么的…但平日起居坐臥,卻是無礙的。”
太后雙眼一亮,驚喜不已地看著孫子:“此話當真?!”
高楨低聲一嘆,點頭道:“這是真的。前些日子,父王就已經可以看見了,坐臥行走皆可自如,只是還看得不甚清楚罷了。葉大夫讓父王試著用用西洋的水晶鏡,孫兒已經交代人做去了。這事兒原想著早些報上來讓皇祖母知道,也好讓您高興高興。只是父王能行動自如的時間,一日里也不過是三四個時辰,眼睛用得久了就會發黑,生疼。父王擔心會有反復,怕先告訴了您他可以看見了,回京后卻又不好了,會讓您失望,就囑咐孫兒先把他的近況壓下不報。他在莊子上再好好養一養,等眼睛養得再好些,過年時正好給您一個驚喜。沒想到…”
太后沒聽完孫子的話,就先念了十來聲佛,心里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長子終于可以看見了,難過的是,長子長孫推遲把這個好消息上報的緣由,她并不十分相信,她總覺得,這對父子是在防著皇帝呢。
他們防備得也有道理,皇帝都能叫人給為哥哥治眼睛的大夫下毒了,廣平王與高楨不過是把消息瞞上幾個月罷了,又算得了什么?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瞞住了這個消息,皇帝才會僅僅對葉大夫下手而已。若是他知道廣平王已經恢復視力了,會不會直接對著兄長下手?!
太后打了個冷戰,抓著高楨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父王受委屈了,皇祖母心里有數。只是…他是皇帝,這事兒說出去了是要叫他沒臉的。鬧大了對你們父子倆也不好。你們就再忍上一回,皇祖母必不會叫你們吃虧!”
高楨心中微微有些失望,這是叫他們父子繼續忍氣吞聲的意思了?不過太后的想法,他也不是不能明白。皇帝已經是皇帝了,真把事情當眾攤開來說,就是撕破臉的意思了。皇帝若連兄友弟恭的表面文章都不肯作,廣平王豈不是更危險?
他咬著牙答應下來:“皇祖母放心。父王也囑咐了孫兒。別說出去呢,不然孫兒方才也不會先請皇祖母將左右摒退,方才提起這事兒。可孫兒心里著實害怕。父王與孫兒自然是會為皇上的臉面著想的,可皇上對父王與孫兒又是怎么想的呢?若是父王與孫兒哪里做得不好了,請皇上明示才好,否則父王與孫兒要如何改正?”
太后聽得眼圈又紅了。拉著孫子的手一再說:“皇祖母會說他的,你們只管放心!”
要如何說皇帝。太后一時半會兒還拿不定主意,但有些事情她做起來卻半點不會猶豫。
不等皇帝那邊有所反應,太后已經先給兩個太醫定了罪,說他們妒恨賢良。因私忘公,以下犯下,意圖對廣平王不利。直接革職、流放,家眷沒入官中為奴。一個人也不許放過!此外,又對葉大夫大加封賞,賜了他一個五品的閑職,追封了他父母誥命,另賞了田地房舍,許他在京中安家,又有兩房仆從賜下。這樣一罰一賞,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對來了。
太后又命太醫院里醫術最好的兩個太醫到廣平王府上待命,有明令在先:葉大夫“生病”之前,都把廣平王治到雙目可視、行走如常的地步了,如果他們暫時接手治療期間,廣平王的身體狀況有所倒退,那前頭兩位大夫就是他們的榜樣。
太醫院上下這回是再也不敢輕忽了,不管皇帝那邊是否暗示過什么,太后要治的人,皇帝難道還能跟自家親娘做對不成?最后別官職沒保住,還要連累全家遭殃。只要皇帝沒有明旨下來,他們就別做多余的事了,先用太平方把廣平王的身體穩定下來,等葉大夫好了再接手過去吧,再往后廣平王是好是歹,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太后吩咐完所有事,又賜了許多珍貴的補身藥材,交給高楨帶回王府,又特許長子不必進宮請安,知會皇帝不要召見兄長,讓廣平王清清靜靜地在王府里養病。
太后忙了這大半天,旨意一道一道地下,有幾道還是涉及到皇帝的,他就算原本不知道,如今也猜出了幾分,心中很有幾分懊惱,怨那兩名太醫無用,居然露了痕跡出來。如今太后既然已經把人處置了,他卻是不好駁回的,連忙趕去慈寧宮安撫老娘,同時命心腹之人傳令下去,對那兩名太醫與他們的家眷稍作關照,別讓人死了才好,總歸是替他辦事的。
皇帝來到慈寧宮時,高楨已經先一步離開了。皇帝沒見著他,只能先想法子哄了老娘。他說了許多好話,比如說對兩名太醫并不了解,沒想到他們雖然擅長養生,卻連個治風寒的方子也開不好啦;又比如說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在廣平王府,怕太后身邊沒有好的太醫照顧啦;又比如說他多日不見皇兄,十分掛念,很想要召廣平王進宮一見啦…
但無論他說什么,太后面上雖然笑意盈盈,卻完全沒有改主意的意思,還十分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皇兄自小就待你好,他被人暗算雙目失明,第一個想的就是讓你接位,生怕他從東宮退下來后,你沒了倚仗會受人欺凌。你皇兄待你如此情深意厚,你也當多多為他著想才是。哀家如今身強體健,皇上也無恙在身,皇后那兒的人哀家沒動,不過是給你皇兄派兩個太醫去罷了,又有什么打緊的?難道皇上還舍不得不成?”
皇帝自然是要否認的,又見母親眉宇間隱隱帶上了幾分凜厲,也就不敢多提了,心想來日方長,還是先把母親哄好了再說吧。
他沒想到,太后說完了廣平王休養的事,話頭一轉,就提起后者納側妃的事兒了:“端嬪入宮也有月余,哀家瞧她賢淑安靜,與你甚是相得,心中寬慰。你皇兄那兒,也該早些進人了。先前瞧著幾家的姑娘都有不足之處,正好范將軍的家眷近日曾經入宮請安,哀家瞧范將軍最小的妹妹長得甚是可人,雖說是嫡出,但他家是從前廣平王府舊人,想來不在意這些個虛名,不如就選了她如何?”
皇帝心中大震。范本章如今是遼東前線最有威望的大將,將他的妹妹嫁給廣平王做側妃?豈不是等于把軍中最大的助力交到了兄長手上?那怎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