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王此行回嘉定,不打算驚動太多人,因此仍舊沿來時的方式,坐船走海路北上。在出發前,高楨便派出一隊人馬,提前到沿岸各地打點食宿,自己卻陪著父王與張氏、趙琇祖孫慢行一步。
趙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沿運河南下時,在船上度過的悠閑時光。此時不再是隆冬季節,而是春夏之交,每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海面上波光粼粼,岸上一片青翠,端得是好景致。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來到二樓艙房外的走廊里,擺開畫案與紙筆顏料,打開一整排窗戶,一邊吹著怡人的海風,一邊畫著速寫。雖然這個年代的海岸上,還有大片未經開發的荒灘,部分要緊地帶的海傍加固工程也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她還是發現了不少美景,將它們化作筆下的圖畫,留待日后細細回味。
張氏起初還非常有興趣地來到走廊上觀賞海景,再看看孫女畫的畫。但海上的景色幾乎日日看著都差不多,她年紀大了精神不佳,撐不到一天就堅持不下去了。興致來時,就在自個兒的艙房里看看海,無聊時,寧可下樓去陪廣平王說說話,聽葉大夫說些養生經,也不再陪在孫女身邊。
高楨倒是忽然對繪畫產生了興趣。他也不是自個兒動手畫些什么,而是天天跑到二層樓艙來看趙琇畫。趙琇習畫日久,前些時候在杭州觀摹了不少名家大作,學到不少東西,又時常在畫中用上些現代西方繪畫的技巧,比如焦點透視法,光線明暗以及色彩的運用等等,跟時下常見的繪畫很不一樣。高楨覺得頗為新鮮,時常向趙琇“請教”,往往引得她說出長篇大論來,他又聽得認真,讓人教得十分有成就感。
趙琇如今待他頗為親近。不但是因為多年相熟,更因為最近這幾個月,他們幾乎是朝夕相處,自然就混得更熟了。趙琇對高楨有了更多的了解。高楨也摸透了趙琇的脾氣,對癥下藥,總是能討得她喜歡,又怎能不讓人產生好感呢?趙琇對高楨越來越沒有戒心,還愿意跟他分享一下自己的快樂與煩惱。
快樂自不必說。趙琇眼下最大的煩惱,就是哥哥趙瑋與米穎芝的婚事了。她明知道癥結在哪里,卻無從下手,更擔心兩人婚事真個泡了湯。米穎芝的想法,她不清楚,可是趙瑋卻明顯對米穎芝另眼相看。若兩人最終落得個有緣無份的結果,趙瑋定會很難過的。趙琇舍不得他難過,只能替他想辦法了。
高楨聽完趙琇的話后,想了想:“若只是要想辦法令米知府的兄弟同意過繼親子與他為嗣,倒也不是無法可想。但若是想要米知府夫妻誕下親子。那只怕不是你想就能做成的。橫豎你想的只是讓瑋哥娶得米家女為妻,那無論米家是否有男丁傳宗接代,都無關緊要,不是么?”
趙琇有些不解:“可是…我堂舅和堂舅母若不能確定是否能過繼一個嗣子,就不肯輕易答應婚事呀,這對我們家而言,又怎么會是無關緊要呢?”
高楨笑笑:“若有貴人做媒,促成你哥哥與米家姑娘的婚事,米知府夫婦難道還能回絕不成?他們本來就喜歡你哥哥,不會用這種法子落他的臉面。至于他們把女兒嫁出去后。要如何尋個繼承香火的人,那就是他們的事了。你不是說過,米家子嗣繁茂么?哪怕他們過繼不了看中的那一個嗣子,總有別的侄兒可以過繼。那時候他們也沒了退路。自然就下得了決心了。”
趙琇想了想,覺得他這話也有些道理。不過兩家本是親戚,相處得一向很好,她似乎沒必要借權勢壓人?算了,還是先問過趙瑋的意思吧。她先寫封家書,走六房的路子急送上京。讓哥哥知道現在形勢的最新發展。雖然趙瑋面對米穎芝時,總是免不了犯蠢,但他并不是真蠢,定會想出個法子來解決的。實在沒辦法,他們也不妨利用一把權勢,只是做法需得委婉些,別讓米省之一家生氣了才好。否則日后親家相處起來,豈不是很尷尬?
高楨觀察著趙琇的神態變化,隱隱察覺到她不是很贊同自己的提議,也不再多說了。回艙房的時候,他還在盤算著:王府紀善似乎就是廣德州人士,是米省之的同鄉,是不是該找紀善商議一下,看能否想辦法接觸到廣德州的米氏本家族人,促成米省之的侄兒過繼?如今只不過是這名嗣子候選人的本生父母舍不得兒子罷了,但米省之夫婦都是溫和寬厚之人,又與兄弟一家關系良好,就算過繼了孩子,想來也不會禁止他們親人相見。除了名分上有所改變以外,兩家人的關系其實跟原來沒多大區別,其中大有可通融的地方,也許嗣子的本生父母會改變想法呢?
趙琇并不知道高楨的想法,她仍舊每日畫著畫,安心坐船北上。只是船隊經過拓林,在金山衛轄下的港口停靠過夜時,張氏忽然有了個想法,要先回奉賢去一趟。離開老家都三個多月了,她怎么也得回去瞧一瞧的。另外,她去杭州時還是冬天,那時并沒打算久留,因此行李中帶的多是冬衣。雖然后來在杭州做了新的,又命人回奉賢取了些春裝過來,但總是有限的。張氏想要回老家去,問一問族中是否有大事發生,看家中留守的下人是否淘氣,再做幾身新的夏裝,打幾件新首飾。
到了嘉定,可比不得在杭州,滿城里除了廣平王父子,就數他們祖孫身份最高,不必煩心人際交往。嘉定的貴人不少,汾陽王府處也該去多拜見幾回,又有正月里曾經上過門的幾家女眷,興許需要回訪。張氏出門見客的機會一定不會少的,不做幾件時新衣裳怎么能行?江南與京中相比,衣飾翻新,更加講究。張氏可不打算叫人笑話她是個鄉下婆子。
對于張氏的想法,趙琇眉間打了幾個結。她很想勸祖母省事些,但遠遠看到海岸上正在整修中的大壩,她又猶豫了。離家數月,雖然家中大事都會報到杭州紅香塢,賬簿也沒出什么差錯,但她似乎確實應該回去看一看。遠在京城就算了。眼下與老宅不過咫尺之遙,怎么就此錯過呢?
祖孫倆最終還是達成了一致,便一起去向廣平王辭行。廣平王倒也不啰嗦,問明她們只是回老宅看一看。過些時日仍舊要去嘉定的,便微笑說:“這樣也好。趁此機會,我讓楨兒去為老夫人準備一處好住處,也好叫老夫人在嘉定過得舒心些。”張氏連忙謝過了。
高楨抿著嘴站在一旁不說話,明顯是心情不好。趙琇偷偷看了他幾眼。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張氏在丫頭的攙扶下上樓收拾行李,她便悄悄拉了高楨一把,一同躲到船尾樓梯轉角處,小聲對他說:“我就是回去幾天,很快就到嘉定跟你會合了…”高楨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我會幫你找好住處,等著你來的。”笑得十分勉強。
趙琇擔心地看著他,很想說些安慰的話,卻聽得樓上張氏在叫人:“大姑娘呢?她去哪兒了?回房間去了么?”她知道自己一定要上樓了,只能鼓起勇氣。拉了拉高楨的手:“別難過了,就是幾天而已。”就匆匆上樓了。高楨連忙提醒一句:“就是幾天!你可要快點回來!”趙琇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再繼續前行。
高楨低頭看了看手上剛才被趙琇拉住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趙琇陪著張氏,帶著一眾隨行人員上了岸。趙游先走一步,快馬趕回奉賢縣城報信,趙瀝陪同她們慢慢回去。但趙琇一行剛到拓林鎮,宗房宗子趙璟就趕了過來。他近日正帶著幾名族中青壯,領著佃農與仆從在海邊協助縣令陶澄加固海傍大壩,在拓林已住了好些時候。聽聞張氏與趙琇回來了。自然要率眾來迎的。簡單的寒暄過后,趙璟把張氏祖孫請到自己在拓林鎮上租下的宅子去小坐,喝了杯茶,歇了一歇。就連夜親自把她們送回奉賢縣城去了。
趙家老宅這幾個月里一切都好,從京城跟隨回來的男女仆婦與留守老宅的人之間,曾經有過幾場小口角,但并沒有鬧出亂子。王雙福隨張氏與趙琇去了杭州,老宅里由汪福來坐鎮,把所有人管得服服帖帖的。王雙福赫然發現。自己為了巴結主人離開數月,如今回來,幾乎連自己的地盤都丟了,心中不由得懊惱,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汪福來卻非常鎮定,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侍候張氏與趙琇歇下,第二天一早,又帶著賬本去向她們報告家中近況。
自打張氏祖孫離開了奉賢,上門來巴結討好的官家女眷與親友就少了,倒是有些人家的仆從奉了主人之命,前來接觸他們這些有體面的管事,想要讓他們幫忙在張氏面前說些好話。汪福來把這些人背后的人家歸類為“不能得罪”、“必須拒絕”以及“無可無不可”三種人家,為張氏與趙琇做了簡單的介紹,又給出了自己的意見,才請求她們示下。
張氏暫時把事情押下了,打算過后細細考慮了再說。汪福來也不再多提,轉而提起了另一件大事:春耕。
今年春耕進行得還算順利。雖然官府征了傜伇,讓百姓去協修海壩,但也是在春耕完成后才征的,不會耽誤農時。問題是今年開春以來,雨水極少,奉賢雖有河,澆灌起來卻不大方便。往年趙家二房的地頭上曾經挖過的通水溝渠,因是泥溝,一年下來也早就塌了,不能再把水運到地頭上。可是佃戶中的青壯被征去修壩,又沒有人手加修自家地面上的水利設施,只能讓各家婦孺用肩挑了桶去打水澆地,水量少又辛苦,所以地里的莊稼長得不太好。
再這樣下去,今年地里的收成只怕會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