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演離開汪家后,摸了摸袖袋里的方子,想了想,還是回到永濟寺胡同的院子里,將兩個方子都拿給小錢姨娘看,道:“娘仔細瞧瞧,能不能記起幾個方子,是要用到這些藥材的,寫下來,兒子去抓,然后自行湊上兩副?也免得叫人看出來是做什么用的。”
小錢姨娘接過來看了看,臉色就變了:“這些是哪里來的方子?”
“那老太婆給的。”趙演忙問,“怎么?這兩個方子有問題?”
小錢姨娘看了看兒子,猶豫了一下,把那張迷藥的方子放在一旁,只把另一份方子拿給他看:“這方子,原是我們錢家祖傳的秘方。我們家祖上做過藥材生意,這是那時候的坐堂大夫想出來的,后來他惹上是非死了,我們家老祖宗背井離鄉,又改做了別的生意,因此外人都不知道。但那大夫的幾張方子都留了下來,錢家從來都不許外傳。我還是在我母親那里偷看到的,為這個差點挨了打。”
趙演見生母態度鄭重,臉色也有些變了:“這方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是害人的東西。”小錢姨娘臉上露出幾分畏懼,“明面上,是吃了之后,能讓人變得精神起來的。即使是久病在床的人,吃了它,一兩天內也能象沒事人一般。但藥效一過,整個人就會象泄了氣似的,身體比吃它之前還要差十倍!若有好大夫瞧著,慢慢調養。過個一年半載的,倒也能緩過來,但從此之后。身體就再不能好了,只因根基都被毀了,是要做一輩子藥罐子的,生兒育女更是休想。但若是運氣不好,后天失調,人就會慢慢地衰弱下去,直到丟了性命。這藥當初做出來。就是為了害人的。那坐堂大夫的表妹給大戶人家做妾,生了兒子就妄想扶正,便讓表兄想出這方子來。打算要害死大婦。那大婦是死了,可那做妾的卻露了馬腳,叫人家大婦的嫡子查出來,連著坐堂大夫一并被弄死了。連庶出的弟弟都趕出家門。錢家那一次被折騰得元氣大傷。幸好那大婦的嫡子不曾追究,否則哪里還有今日?只是經過那件事,錢家在家鄉名聲也壞了,再做不了藥材生意,開不了醫館,這才移居去了松江。”
趙演十分吃驚:“既然是這等害人的方子,錢家為何要保留下來?”
小錢姨娘嘆了口氣:“我哪里知道?不過那大夫還有些本事,幾個秘方都是不錯的。只要不告訴人說是他的方子,也沒人說什么。錢家移居松江后。改做藥膳生意,最初就是靠那大夫的其中兩張秘方,才立下了家業。原是他害得錢家傾家蕩產,背井離鄉,老祖宗們用他的方子致富,也算是扯平了。不過那些方子里頭,獨這一個秘方是從來不許用的,直到三十多年前…”
趙演忙問:“三十多年前發生了什么事?!”
小錢姨娘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門外,再探頭看著窗外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音對兒子說:“三十多年前,你祖父娶了祖母,老郡公前頭的元配秦太夫人看他們不順眼,就跟老郡公說,你祖父既已成了家,便是大人了,很該到軍里歷練才是。老郡公那時已經答應了,可當時邊疆危急,若你祖父真個上了戰場,說不定就丟了性命。你親曾祖母錢老姨奶奶那時候走投無路,便用過這方子。詳情我不清楚,只知道秦太夫人那幾日本來很精神的,還預備著要見年下上京述職的女兒女婿,沒兩日就病倒了,然后不到一個月就斷了氣。來看的太醫都說,她是油盡燈枯了,卻從來沒有人起過疑心。”
趙演聽得臉色發青,這真是萬萬沒想到。幸好曾祖父已經去世了,否則事情暴露出來,他們這一支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不過,原來親曾祖母是這等狠決之人,小時候他分明記得那是個俗不可耐又啰嗦可厭的老太太,當時還嫌棄過呢。如今想來,能下得了這個手,還不叫人發現,曾祖母真不愧是他的曾祖母!
趙演對小錢姨娘道:“娘,這事兒你別跟任何人說。”
“那是當然,我也是錢家女兒,說出去做什么?沒得平白惹來禍事。”小錢姨娘又拿起那方子,“你說這是老太太給你的?那定是你曾祖母悄悄兒給她的,也不知是要算計誰呢。不過她把這個給你是要做什么?打算算計誰呢?”
趙演自己也不知道牛氏是哪里來的方子,不過老錢姨奶奶只有祖父趙炯一個兒子,她的東西自然都是留給兒子媳婦的,興許是那時候傳下來的。趙炯與牛氏夫妻趕走張氏、趙焯一家時足夠干脆,壓根兒就沒有用上這方子,否則哪里還有后來的事?如果是那樣,那自己如今還是體體面面的侯府公子呢。
趙演心中嘆了口氣,便把牛氏的囑咐告訴了小錢姨娘,又道:“興許那老太婆自己都不知道這方子有多兇險。也有可能是曾祖母信不過媳婦,就沒明說呢?”
小錢姨娘仔細瞧了瞧方子的內容:“這方子上的藥材份量都是削減過的,藥效會大打折扣,不過吃過之后,仍然會傷身。你可要想好了,萬一她有個好歹…”
趙演不以為然:“她是打算在正月里汪家有親友來往時,尋個好時機吃下此藥,再行那事兒的。那時候我們早就走了,到了別處,就改名換姓。京中趙家老婦是死是活,又與我們有何相干?”
小錢姨娘想了想,便道:“也罷。這方子就交給我去抓吧。叫人看見了也沒什么,不是積年的名醫,看見方子,也只會以為是補身的罷了。倒是另一張方子…”小錢姨娘瞥了一眼,“那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最好分開來抓,別叫人抓住了把柄。一會兒我便寫幾個常見的方子給你,里頭都有這方子上的藥材。你讓藥店的伙計把每一樣藥都用紙包起來,別弄混了。等抓回來,我親自替你重配。”
錢家祖上做過藥材生意,小錢姨娘耳渲目染,也識得幾個藥方,這種事對她來說不算什么。趙演一一應下,鄭重將方子收了起來。又囑咐小錢姨娘收拾行李,隨時預備起程。
年二十七這一日,趙演往汪家送年貨。又給祖母牛氏送了過年的糖和點心,借著說家常話的機會,將兩包藥悄悄塞給了她,然后道:“有紅紙這一包。里頭還有一個小紙包。就是那個藥…”
牛氏心領神會,掀開被子,將藥包藏進了被窩里。
趙演又問:“您真的打算在汪家過年了么?孫兒是無法在您跟前侍候了,汪家一點都沒有請我們過來的意思。大妹妹那事兒…您千萬小心保重。行事寧可穩些,也別急躁了,若是露出破綻,叫汪家發覺,反而不好。”
牛氏白了他一眼:“行了。少啰嗦,難道我行事還不如你一個小毛孩子?”
趙演一臉恭順地笑著。陪她再聊了幾句家常,又點明了送來的年貨里有哪些是她愛吃、愛用的,還陪她用了飯,方才告退了。
他一出汪家的大門,也沒回家,反而問門房,汪家二少爺汪潼生今日去了哪里,得知后者會友去了,便等在汪家附近的路口處,那是汪潼生回家的必經之地。
汪潼生見到他有些吃驚,笑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呢?我聽說你在鋪子里干得不錯。”
趙演“靦腆”地笑了笑:“多虧你和汪大哥幫我找了這么好的差事,東家和氣,伙計們也都好相處,我才能養活家人,日子也過得舒心。”接著他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汪潼生見了疑惑:“怎么?你有什么為難的事么?”
趙演猶豫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隨從,其中有兩個是從前熟悉的,另兩個卻是新來的。不知是不是汪東升夫妻特地在兒子身邊新安排的人手,看起來對他不大和善。
汪潼生看出他的躊躇,便笑說:“不妨事,這幾個人都是我的心腹。你有什么難處,只管跟我說。”
“不是我有難處。”趙演還是吞吞吐吐地,“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卻不好叫人知道…”
汪潼生頓了一頓,回頭低聲吩咐兩句,便對趙演說:“你跟我來。”
一行人去了街角的茶鋪子,汪潼生要了二樓的雅間,又命隨從守在門外,屋里只留他與趙演兩人,才道:“這樣你放心了吧?”
趙演露出松了口氣的模樣,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湊近了壓低聲音道:“論理,我不該跟你說這個,只是我們素來相得,你又幫了我這么多忙,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吃虧,才冒著風險來告訴你。不瞞你說,此事一了,我也沒臉在這里待下去了。你只當從沒認識過我就是。”
汪潼生見他說得鄭重,忙問:“到底是什么事?你別賣關子了,等得我心急!”
趙演這才湊近了他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半日。汪潼生越聽越震驚,兩眼瞪得大大的,整個人的臉都漲紅了:“這…豈有此理!”
趙演說完就迅速退開,一臉慚愧地說:“祖母吩咐我去尋藥時,不肯告訴我是做什么用的。是我存了個心眼,多問了藥房的人一句,他們才告訴了我。我一聽就覺得不好,祖母和妹妹帶著幾個丫頭住在府上,拿這個藥做什么?我去問祖母,祖母卻罵了我一頓。我怕再多說兩句,她連我也要趕出家門了。我大哥就是因為違逆她的意思,才被她一百兩銀子賣掉的。我哪里還敢重蹈覆轍?可要我看著你中她的算計,又有違我的本心。罷罷罷,上天注定了我要做個不孝的孫子,為了朋友之義,出賣自己的祖母!”
汪潼生感動地抓住他的手:“好兄弟,你千萬別這么說。若不是你提醒,只怕我真要落入別人的圈套里了。那時候,別說婚事如何,事情鬧大了,我這輩子的前途都要不保!你救了我的一輩子呀!怎會是不孝之人呢?本來就是你祖母錯了!”
趙演依舊一臉的慚愧:“她雖然行事不正,可終究是我的祖母。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也沒臉再回去見她了。這些日子,我娘一直偷偷地哭,說想念外祖父母。我打算帶著她和弟妹們去投靠外家,等祖母的氣消了再回來。若不然,她定會打死我的,對我娘,我弟弟妹妹們,也不會輕饒。”
汪潼生雖覺得這樣不好,但想到趙演是為了自己,才被迫躲避祖母牛氏的怒火,就什么意見都沒有了:“多早晚回來?你放心,有我在呢。若那婆娘膽敢因為這事兒拿你出氣,我替你做主!”
趙演就等他這句話:“謝謝你了。不過我想,等她消了氣,應該就好了吧?其實我沒什么,只是鋪子那邊,還要你替我去說一聲。這些日子以來,多虧他們照應了。日后若有機會,我定會報答他們的。”
汪潼生爽快地答應下來,又說:“你什么時候走?我去送送你。”
趙演回答說:“明兒就動身。若再不走,指不定祖母又有什么吩咐下來了。我是萬萬不肯幫她算計你的。”
汪潼生想了想:“也罷,你先躲出去吧,到了地方給我捎個信回來。等事情平息了回京,我再替你尋個好差事,包管你不愁吃穿。你現下還是住在永濟寺胡同那邊?一會兒我打發人給你送些盤纏過去。千萬收下,若是跟我客氣,就是不拿我當兄弟了。”
趙演怎會跟他客氣?千恩萬謝一番,又擺出一副猶豫的模樣來:“汪二哥,雖然我祖母有錯,但再怎么說,我也是祖母的孫子,還請你們高抬貴手,饒她一命吧。她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又久病在床…”
汪潼生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當我是什么人了?”雖然很煩牛氏這種人的存在,但殺了她也會臟了自己的手,不劃算!他本來就只打算把人趕出自己家而已。真是難為趙演了,對那種祖母,他還這么孝順!
趙演又“靦腆”地笑了笑,很快就起身告辭了。走出茶館的時候,他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而他離開后,汪潼生也很快走出了茶館,轉身回家。他的面上,還帶著憤怒的表情,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