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楨今日只是穿著家常衣裳,但依然整整齊齊的,一絲不茍。如今是暮春天氣,雖然溫暖,但還有幾分涼意,似乎夏天來得比往年都要晚一些。因此他在灰色的單衫之外,又添了一件無袖的黑色方領長罩甲,腰間系帶,越發顯得他身高腰細腿長,少年的身姿,如同秀竹一般挺拔。
這件長罩甲是趙琇做的,本來是打算做夾棉的寒衣,不想今年的倒春寒持續時間很短,只有四五日,而她做這件衣裳時,格外用心細致,結果就做得慢了。等她將衣裳大體做好時,天氣已經暖和了許多,完全沒必要再著棉衣,她只好打消了絮棉的念頭,將罩甲改成了夾的。罩甲選用的是上等的素色絲綢,針線細密,領口、對襟處的包邊都用深銀灰色的絲線繡了回紋,初看很不顯眼,但穿在人身上,行走間光線映在刺繡上,隱隱帶著銀光,才讓人發現其中低調的精致之處。
高楨收到罩甲時,只是簡單地道了聲謝,趙琇還以為他也許不太喜歡,不過每一次到廣平王府來,她總能看到他穿著這一身罩甲,心里也是有那么一分暗爽的。有沒有別的含義且不說,他常穿,不就代表他喜歡嗎?送出去的禮物能讓收禮的人喜歡,送禮的人自然開心,況且這也意味著她的針線做得還不錯嘛。
趙琇看著臺階下臨風玉樹一般的高楨,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走下臺階去看了看他,先是行了一禮,然后有些小俏皮地打趣:“世子爺,你不熱么?我哥哥都換成單衣了。”
高楨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天氣確實越來越熱了,也該到換單衣的時候了。”然后就一直盯著她,眼神里似乎還帶著幾分——熱切的期待?
趙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這是…希望她再給他做一身單衣的節奏?
趙琇有些懊惱地看著高楨,這位世子爺。是不是真的把她當針線上人來使喚了?能一年四季都穿上她親手做的衣服,也就是祖母和哥哥趙瑋才有的待遇。就算他高楨身份高貴,跟她自幼相識,彼此關系也很好。她跟他也還沒親近到那個份上呢!
再說…趙琇有些苦惱地想了想,近來他們兄妹要忙活著整理年久失修的建南侯府,安排那些新的舊的男女仆人,清點一大堆的產業和財物,再準備迎接祖母上京和搬家諸事,她連每日練字的時間都不一定能保證,更何況是給他做衣服呢?哥哥的新夏裝和祖母的新衣裳,如今都是交給針線上的人做的。
高楨看到她面露苦惱之色,就沒有提出什么要求來。他自然是盼著能再得到她親手做的衣裳,既精致好看又合身。還非常符合他的審美。不過這種事,她主動提出要做,自然是最好不過的。若是他先開了口,她才答應幫忙,讓父王母妃知道了。一定會責怪他失禮。而如今,他常常穿著這身罩甲,母妃每每看見了,只會夸獎趙琇針線好,只可惜自己沒有生個這樣伶俐乖巧的女兒,卻不會說別的,這樣才好呢。
高楨轉移了話題:“我有話要告訴你。是父王昨兒出宮的時候跟我說的,讓我提醒你們兄妹一聲。你隨我到前頭書房處,我細細告訴你。”
既然是廣平王特地囑咐的,那必然是要緊事,趙琇連忙答應了,就一直跟在他身后。隨他穿過重重游廊,到達了前院上房。
趙琇經常來這里,因此已經很熟了。高楨請她入座,自行坐了正堂下兩排交椅左端的第一張,她就在對面坐下。侍女上了茶,高楨就把人都打發出去了。
趙琇看見他連在門口守著的侍女都打發得遠遠的,只當他說的是極機密的事,頓時也嚴肅起來:“這是怎么了?王爺都囑咐了什么事?很重要么?”
高楨的神情還是那樣平平靜靜的,似乎并不十分緊張:“也沒別的,就是皇祖父賜還你們當年被查封的府第、產業、奴仆的事,你們留點心,興許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全部交割清楚的,內務府可能要拖上幾日,因為其中還有趙玦家中查抄出來的東西,房子和產業都有。”
趙琇有些吃驚:“怎么連那些都有?”當年兩房分家時,東西就都歸了小長房吧?
高楨便告訴她:“當年你們分家時,趙炯仗著自己襲爵,只分給令尊很少的東西,本就是有失公平的。況且他這爵位又不是明正言順得來的,只因趙老夫人與令尊品行端正,不重虛榮,無意與他相爭,才讓他得了便宜。否則就憑他一個庶長子,有嫡出的弟弟在,哪里輪到他襲爵?如今撥亂反正,趙炯后人的財物橫豎都要充公,我父王便索性給內務府打了個招呼,讓他們物歸原主了。這里頭還有昔年老郡公的東西,你們家不拿回去,難道要讓它們流落在外?”
趙琇忙道:“這當然不行,能夠拿回來,肯定是拿回來的好。”想了想,她臉上露出笑容:“祖母知道了一定很開心。雖然當年分家之后,她帶著自己的私房走了,其中也有不少是祖父的遺物,但祖父從前用慣的物品,大都留在了侯府,也不知有沒有被人糟蹋了。如今失而復得,她老人家一定非常歡喜。”
不但是老郡公生前用過的東西,如今可以得回侯府,住回夫妻倆一同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張氏心里也定是高興的。在奉賢老宅時,她就沒少念叨起從前在侯府時如何,住的院子里種的是什么花,老郡公又曾在何年何月因何事在哪一間屋子里跟她說過什么話。趙琇嘴上雖不說什么,但心里也清楚,祖母對祖父的感情深著呢。
高楨猶豫了一下,又跟她說:“這其中可能還有牛氏與蔣氏的陪嫁,若他家人聽說了,找上門來,你們不必理會。這是皇上賜給你們家的,早不與他們相干了。”
趙琇這回就更吃驚了:“怎么連她們的陪嫁都有?就算是從他們家里查抄來的,我們也不稀罕。”那種東西,看著都讓人覺得惡心吧?
高楨卻搖搖頭:“若不稀罕,日后慢慢賣了也就是了。雖說是御旨賜還之物。但跟正式御賜的東西是不一樣的,隨你們處置。也別覺得占了他們家的便宜,這都是應該的。你可知道,審問穎王府的賬房時。他們供出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原來當年先帝在時,趙炯還是世子,牛氏協助管家,就曾貪墨了公中不少銀錢,合共二十萬兩銀子,全數被趙炯拿去資助穎王爭儲位。但后來老郡公向先帝建言,先帝沒有廢去皇祖父的太子之位,穎王盤算落空,趙炯擔心此事被皇祖父與老郡公知曉,曾一度試圖與穎王疏遠。卻因為有證據握在穎王手中,一直沒能疏遠成功。待老郡公過世后,他兒子趙玦也因著這個把柄,一并投靠到穎王那邊去了。他們父子兩代,虧空了你們趙家公中二十萬兩白銀。這些年補貼穎王府的銀子就更不必說了,拿他們私產補上,也是應該的。”
趙琇隱約記得這件事:“怪不得,祖母和盧媽都曾經提過這件事,說趙炯做世子的時候,牛氏幫著我祖母打理一些產業,因祖父有意扶持他們。就給了好幾處來錢多的鋪子、莊子什么的,可牛氏剛接手頭一年還是正常經營,后來就一年一年的越賺越少了,到得后來,幾乎是入不敷出,純虧本。我祖母說牛氏不懂經營。有心要教她,她又不肯聽。跟祖父說了,祖父還特地要了賬本去瞧。不過沒多久,祖父就去世了,這件事便不了了之。原來他們不是不懂經營虧了錢。而是把錢貪了孝敬給穎王了。真是的…”趙琇搖搖頭,“還好祖父不知道這件事,不然真是要被他們氣死。祖父一心要保皇上的儲位,兒子媳婦卻在暗地里打對臺扶持穎王,要是真的暴露出來,趙炯的世子之位早就不保了。”
知道當年還有這么一出,趙琇對牛氏與蔣氏的陪嫁就沒那么抵觸了。反正他們家也不是搶了趙玦家的東西,只是接受皇帝的賞賜罷了。誰叫牛氏與蔣氏的丈夫兒子都生了反骨,被人抄家了呢?既被抄了家,他們的家產自然就不再屬于他們了,至于會落到誰的手里,跟他們家有什么關系?
趙琇心情好轉,特地謝了高楨:“多謝你告訴我,也多謝王爺替我們著想。當年虧空的錢,是拿不回來了,但能夠小小地出一口氣,再為祖母拿回從前的住處和祖父的遺物,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高楨微微一笑:“你們高興就好,閑了只管常來,我…我母妃很喜歡你來陪她。”
趙琇高高興興地應了:“我會常來的,我也喜歡跟王妃說話呢。她教了我很多有用的東西,有些是連祖母都不知道的。常常跟她相處,我覺得受益匪淺。”
正說著話,曹媽媽忽然一臉嚴肅地來求見高楨。趙琇常到王府來,大家彼此都是相熟的,她也不十分避諱趙琇,便直接對高楨說:“方才底下人整理鐘二太太送來的補品,發現其中有一株五百年的老參,十分珍貴,報到王妃那里去。王妃想起,那是鐘二太太陪嫁里的東西,鐘家上下皆知,早就有話在先,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斷不能動用的,也就只有老大人臨終前,才用過兩片。鐘二太太還說將來要繼續給她女兒做陪嫁。王妃深覺不安,便有意召鐘二太太來見,已經讓人去鐘家傳話了。”
高楨的心情頓時沉了下去:“既如此,媽媽一會兒就陪在母妃身邊吧,看緊了鐘二太太,別讓她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曹媽媽倒還淡定,反而安撫他:“鐘二老爺已經遞了辭呈,行李都收拾好了,明后天就要離京,倒不怕他家有什么過分的要求。只是鐘二太太記恨長房,一直勸王妃,表小姐既與山陰侯早有婚約,還是由側室升為正室,原是喜事,長房不愿,實在是妄顧圣恩,請王妃主動求旨賜婚呢。王妃一直不肯插手此事,一會兒鐘二太太來了,必定又要提起。”
高楨并不擔心這件事:“母妃心里有數,山陰侯的婚事,太子早有腹案,鐘家等旨意就是了,要拒要勸都是白搭。媽媽只管在母妃身邊侍候,免得鐘二太太說出不中聽的話來。”
曹媽媽應聲告退下去了。
趙琇小聲問高楨:“鐘家不肯讓女兒嫁山陰侯嗎?”這是看人家六皇子失了勢,就嫌棄了?可鐘雅致要給六皇子做側妃的事,連皇帝都下了明旨。若是六皇子在政變中死了,那自然沒說的,他活著,皇帝也活著,怎么可能會讓兒子的女人另嫁別家?
還是說…鐘家另有目標了?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