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駛到南匯縣境內時,太子與高楨都已經換上了干凈的衣裳,身上的傷口也都敷上了藥。船上不好開火,張氏便命盧媽把隨身帶著的驅寒用的藥粉用熱水沖了,讓他們各喝了一碗下去,如今不好請大夫,太子的傷勢并不算重,為了安全,只能先將就著了。張氏又往自己和孫女趙琇的手爐里添了炭,送到太子他們手中。
因為天氣溫暖如春,所以張氏祖孫帶著手爐、腳爐等物,完全就是備用而已,他們三人都用不上。
川沙城已經離得遠了,沿路雖有官兵,卻只是戒備,沒人攔截他們的船。張氏暫時放下心,向太子詢問大壩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這回其實也是大意了。他早從同胞兄長廣平王處知道洪文成有問題,偏偏皇帝不知為什么,對洪文成信任有加,哪怕廣平王使計揭露了兵部的貪腐問題,牽連到當時還駐守在遼東前線的洪文成身上,讓他丟官去職,皇帝還是把他弄回京城去了,沒兩年就再次提拔到要職上。太子與廣平王都懷疑,這應該是后宮中朱麗嬪吹的耳邊風,可惜他們完全找不到證據,證明洪文成與后宮及穎王府有勾結,只能時刻提防著。太子原定明年春天南下巡視重修后的海傍大壩,其實也是被他們一群人話趕話給逼的。皇帝身體漸差,從去年冬天開始就一直不停地在生病,雖然目前看來還沒有大礙,但在這種時候,太子若是輕離京城,難免容易生亂。明春南下之事,并非他的本意,無奈皇帝認為這么做非常有必要,他也只能遵命行事。
后來又因為有了上海知府的奏本,廣平王有失職之嫌,太子為了證明胞兄清白,不得不提前南下行程。他原本屬意柱國將軍曹泰和為護衛統領,誰知皇帝居然會選擇了洪文成。
太子對洪文成十分提防,幸好皇帝又將心腹之人派為副手,而鐘家那邊更是主動為自家小女婿謀了另一個副手的職位。這雖然不是廣平王的意思,但也可以看作是鐘家向新儲君發出的友好信號。太子對兄嫂都十分尊敬,便也接受了嫂嫂娘家親人的好意。他當時覺得,兩名副手中,皇帝派來的人雖然可靠,卻未必甘心臣服于自己,鐘家的女婿反而是更值得相信的存在。有他們時刻監視、牽制洪文成,后者就算想做些什么,也無從下手。
上大壩時,他擔心洪文成會耍什么花招,并未把對方帶在身邊,只帶上了皇帝那位心腹,又將鐘家的小女婿留在了壩下,牽制洪文成。原以為這樣是萬無一失的,可他萬萬沒想到,洪文成與鐘家小女婿已經勾結在了一起,更沒想到,他們竟敢大膽到炸毀大壩,完全沒有考慮到堤壩塌了之后,海水灌入城中,會對百姓造成什么危害。
太子只記得,大壩倒塌時,侄子高楨第一個撲上來護住了他,接著皇帝那位心腹武將也撲了過來。多虧了這人,他們叔侄倆才能避開被炸開的大塊碎石,但記憶中這人卻是受了傷的,還被石頭砸暈了,滿頭是血地墜入了海中,只怕已經兇多吉少。大壩上的隨行人員,也不知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又有多少人要喪命水中,即使僥幸活著遇救,洪文成等人為了洗脫自己身上的嫌疑,也不知會不會將他們全數滅口。
太子甚至還懷疑,隨行人員中也許還有洪文成他們的內應。畢竟,他也是聽了身邊人的勸說,才決定要親自到壩上瞧一瞧那些所謂的裂縫的。而趙家二房祖孫到了嘉定,行宮總管卻告訴他,趙老夫人犯了舊疾,留在老家沒來,因此他才會沒有下令召見。他本打算巡視完大壩后,回程時折道奉賢去探望她,萬萬沒想到他祖孫三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可見這行宮總管也被洪文成背后的人收買了。象他這樣被收買的人還有多少?太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張氏對他的話十分驚詫,她也知道那兩位護衛副統領的來頭,完全沒想到,真正背叛了太子的,居然會是鐘家的女婿!他跟廣平王是連襟,關系也一向不錯,為什么要這么做?太子上位,只會厚待同胞兄長與嫂子的娘家人,但如果是六皇子或穎王得了勢,他身為廣平王的姻親,又有什么好處?
趙瑋震驚地看向高楨,高楨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從頭到尾什么話都沒說,身上的寒氣似乎更重了。
太子與廣平王是同胞親兄弟,然而太子坐的卻是廣平王失去的儲位,本來后者就是長子,又曾經做過好幾年儲君,廣受好評,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只因為眼盲而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如果太子因鐘家女婿之事,疑心到兄長身上,懷疑他心中不忿而對太子不滿,那廣平王豈不是冤枉死了?
趙琇想到廣平王對自家的恩情,小心地對太子道:“鐘家那個女婿與洪文成勾結,不知是個人意愿,還是…鐘家的意思?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絕對不可能會是廣平王的想法,高楨可是他的獨子呢,他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坐視高楨遇到危險的。”
太子微微一笑:“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哥哥嫂嫂,不但是因為楨兒在此,更因為我們是血脈至親。我遇到危險時,楨兒是第一個撲過來救我的。他還是個孩子,就這樣懂事,我又怎會因為一個遠房姻親所為,便猜疑起自己的親哥哥親嫂子來?”
高楨抬頭看了他一眼:“自從外祖父去世后,我母親與娘家生隙多時,舅舅們有意為愛女謀取六皇子妃或穎王兒媳之位,我母親除了生氣傷心,什么都做不了。興許姨父所為,還真是舅舅們的意思,也未可知。”
太子嘆了口氣,柔聲道:“楨兒,你不必擔心,鐘家如何,與我不相干。我在意的只有你父母和你而已。”
高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但趙琇總覺得,他似乎心情好了些,身周的寒氣也淡了幾分。
張氏問太子:“殿下眼下打算怎么辦?不知臣婦祖孫該聯系哪一處的官員,好將殿下護送到安全之地?”
太子苦笑:“安全之地?趙老夫人,不瞞您說。孤如今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哪一處官員才值得信任。洪文成等人布下那么大的局,只怕這上海一地,都已掌握在他手中。”
他這話并不是危言聳聽,從嘉定開始,到川沙城,還有上海知府口中數處有裂縫的大壩,就可以知道對方準備周全,幾乎把上海沿海都布置好了。那些為了他這個太子沿途去“打點”的武官們,比如趙玦等,大概全都是洪文成的人,而其他地區的官員里頭,更是不知有多少是知府的親信。
雖然現在他暫時脫險了,但還真不知道該向何處去,該找誰來保護自己。趙家祖孫三人足夠可靠,卻勢單力薄,他不能完全指望他們。而上海一地還有多少官員是信得過的呢?信得過的官員,又有沒有能力在洪文成一眾人手下護住他的性命呢?至少,也得要有實力將他護送到更加安全的地方,那必須是在上海以外。
他還得想辦法盡快返回京城。皇帝雖然耳根子軟些,但并不是傻子,洪文成等人托辭海賊生亂,想要制造他堂堂一國儲君亡于海賊之手的謊言,根本就經不得推敲,只要朝廷細細一查,很容易就能發現其中的破綻。可洪文成等人還是這么做了,似乎完全不在乎因此而來的種種后果,想必是他們背后之人還有后手?太子一想到皇帝這兩個月來似乎加重了的病情,心里的不安預感就更重了,他必須盡快趕回去,遲則生變!
太子既然想要回京,張氏自然要盡力相助的:“家里也有船只,有熟悉的船行,若是殿下喬裝改扮一番,假裝是我趙家族人,倒也可以混過去。臣婦索性親自走一趟,給殿下做個幌子,若是有人問起,只說是為了把趙玦之子送回他外祖家去。”
這個方法似乎可行,但河道上逐漸增加的官兵卻讓他們的計劃遭遇了滑鐵盧。大概是因為遲遲找不到太子的關系,上海知府以搜捕海賊為名,加強了全府境內水陸兩路的巡查,隔上三五里路,就有人來攔船詢問。幸好趙家名頭還算響亮,趙琇又讓兄長借了趙玦的名義,說是趙玦之子病重,急著趕回家中請醫。那些官兵知道趙玦如今是洪文成跟前的紅人,沒敢上船搜查就放行了。但這只是在南匯回奉賢的路上,并不是官兵們查問的重點區域,可張氏若真的打算坐船走運河,將太子與高楨送回京城,只怕這一路上的查問絕不會少,天知道哪一次就露了餡?
張氏開始犯愁,趙琇看著窗外的河景,卻忽然想到,現在他們是在南匯縣,而南匯境內有什么?
趙瑋茫然不解地看著妹妹,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問:“南匯境內有什么?”
趙琇跺腳:“南匯有港口啊!哥哥,這里有大海港,有海船!要去京城,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走運河呢?難道不能從海上走嗎?”
趙瑋眼中一亮,但很快又搖頭了:“不妥,我們家哪里尋能走海路的大船去?信得過的船行,也都只有走運河的船,象先前那樣,偶然到海上走走倒罷了,要航行千里上京城去?只怕走到半路,船就先散架了!”
趙琇卻笑道:“我們沒有海船,但別人有啊,你忘了威爾斯太太嗎?他們有足足一支船隊呢,從萬里之外的英吉利航行過來,都平安無事,難道還怕這一點海路?他們又是外洋客商,誰會懷疑太子躲在他們的船上呢?而威爾斯太太那個人,一點都不難說服她幫忙。洪文成背后是什么人?不是朱麗嬪,就是穎王府,反正都是威爾斯家仇人的靠山。只要太子殿下告訴她,愿意幫她報殺夫之仇,她什么都愿意做的!”
張氏便把威爾斯太太與馬特兩名外洋客商之間的恩怨情仇簡單跟太子介紹了一遍,太子沉吟片刻后道:“我不便干涉洋人內部的紛爭,但可以擔保,那個叫馬特的商人日后不會再得到任何庇護,至于與他有仇的人要如何對付他,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我能保證的,就是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曾經在險境中幫助過我的人。”
這個保證應該可以讓威爾斯家滿意了。張氏毅然道:“臣婦與孫女親自說服她,一定要把她的船借到手!”
高楨抬起頭來:“外洋商船無法進京,坐上了船,又要往何處去?”
太子道:“先去南京,討個北上天津的船引。上海府衙是靠不住的,但南京漕運衙門卻可以給外洋客商開船引。你們既然說那外洋客商得了曹家的庇護,想必做到這點并不難。然后我們走海路直上天津,再轉運河入京。”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天津知府是孤親娘舅,若連他都靠不住,合該孤與儲位無緣!”
眾人一商議,覺得此計可行。最重要的是,走海路能直接避開運河沿岸的各個關卡,又比漕運快些,能早些回到京畿,想必還有機會制止逆賊的陰謀。
船再一次改變了行駛的方向,改道前往南匯港口一帶。
兩天后,張氏帶著趙琇親自上門,向格溫妮絲威爾斯提出了請求。事關太子安危,她們也不敢隱瞞太多。在格溫妮絲表達了對馬特背后靠山連番刻意為難的憤怒后,趙琇向她說出了實話。
格溫妮絲沉默了,半晌才道:“趙太太,趙小姐,你們的意思是,貴國也在進行一場光榮嗎?”
趙琇苦笑道:“已經死了不少人,恐怕擔不起光榮四個字了,這就是一場皇室內部的政變。我們是站在皇太子一方的,把你卷進來,也許會為你帶來危險,但請你仔細考慮一下,現在馬特所依靠的大人物們都忙著爭權奪利,暫時還顧不上你,所以你只覺得受到了刻意為難,可等到他們爭到了權利,有時間考慮其他事時,你和你的商隊真的能夠安全生存下來嗎?就算馬特不奪走你的財富,你也無法報仇了。幫助我們吧,把馬特背后的大人物都打敗,皇太子許諾,雖然不會插手你們外洋商人之間的爭斗,但他會收回馬特的所有特權,轉而給予威爾斯商隊庇護。你難道沒有信心,親自為亡夫報仇嗎?”
格溫妮絲高高地昂起了脖子:“我有信心!感謝你們的皇太子,給了我親自報仇的機會。就算要冒著天大的風險,我也不會在乎了!”
格溫妮絲通知了夫家的表兄弟們,為了保密,她沒有說出太子的真實身份,只說他是趙家派來的族人代表,要隨船和他們一起去北方做生意的。威爾斯船隊受到官方的壓制,在南匯港的日子不能算很好過,幸好有個柱國將軍府支撐,才能喘一口氣,繼續做著生意。但年關將至,本國商人基本都回家過節去了,而上海今年遭了災,本地百姓購買力大降,物價暴跌,許多外洋客商手里的貨物都銷不出去,南匯港口市況蕭條。格溫妮絲在這時候說,要收購大批本地貨物,運去外地銷售,賺取差價,任誰都不覺得奇怪。旁人只會覺得,她是走運攀上了將軍府,又有南京漕運衙門的關系,才有膽量賺這個錢,大部分洋商拿不到船引,就只能羨慕一下而已。
格溫妮絲開走了一條最好的大船,載著同伴們新近從南洋販回來的貨物,以及在南匯本地買到的棉布、茶葉、糧食等物,捎上了改頭換面,喬裝成普通人的太子、高楨,以及趙瑋、趙琇兄妹并碧蓮、明章姐弟,駛離了南匯港。張氏帶著趙澤,坐船回松江城娘家。她年紀大了,受不得海上的顛簸,又想幫孫兒孫女遮掩一下,就留了下來,順帶照看傷重的趙澤。即使趙玦事后尋來,她也有話可以搪塞。
趙琇就這樣以商隊雇主之一及兼職通譯的身份,與太子叔侄一道,走上了不可知的未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