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重陽秋游計劃,最后沒能成行,讓趙琇失望無比。
本來定好了九月九重陽節那一日,由兄長趙瑋帶著家人護送,她與陶灼華及城中各家閨秀一同出行,又因奉賢沒有山,大家說好了要到城外空曠的田野中放風穩,還要劃船游玩,在游船中喝茶聊天。沒想到重陽前一日開始,天空中就烏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還是大雨。接了帖子的各家閨秀紛紛遣人送信給趙琇,說家中父母不許她們出門,生怕在野外被雨所困,連陶灼華都派了丫頭來致歉。趙琇辦這一次小聚會,一來是為了給兄長一個學習之余放松的機會,也是想給陶灼華介紹新朋友,現在事情都這樣了,聚會還怎么辦呢?只好取消了。
沒想到這雨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個月。
奉賢隔年又逢雨災,這一次看起來比前年那回還要糟糕。幸好陶縣令上任之初,就遇上災后重建工作,他對此十分重視,這兩年一直十分重視轄區內的水利建設,每年冬天都要清理河道中的淤泥,每次農忙過后,都要整修河堤,還常常督促農戶注意田間排水。有了這個基礎,奉賢縣城里的災情比前年要好一點,但鄉下地區卻免不了水淹千里。陶縣令每日早出晚歸,到處去視察災情,督促官民采取措施防災救災,奉賢百姓們才勉強抗了過來。
趙家族中本來就有內部救濟機制,各房又都有經驗,因此早在雨水剛成災之初,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加固房屋,采買糧食柴薪,請大夫開藥防止疫病,還有疏通街區水道等等,甚至還有余力救助外姓鄰居。趙氏族人聚居的這一大片街區,災情相比于城內其他地方,可說是相當輕微了。
但這也攔不住大家田地里的損失。糧食剛剛秋收完畢,有幾家沒來得及收完的,可說是顆粒無歸,都在無比后悔自己動作太慢。種了棉花、瓜豆菜蔬等未到收獲時節的作物的人家早已經欲哭無淚了。就連二房的桃園,也損失不小,幸好桃園里人手充足,領頭的管事經驗豐富又勤快,盡可能快速地排走園中的雨水,才救下了大部分的果樹。
仔細算算,全奉賢縣的人家恐怕這回都要損失慘重了,趙氏族人也不能例外,但想著族里有銀子周濟,大家不至于沒飯吃,心里才有了些底氣,頂多就是唉聲嘆氣,或是偷偷哭一場,卻并不絕望。看著這樣的趙氏族人,縣里其他大戶人家都若有所思,紛紛說趙家是個好榜樣,他們也該定出個規矩來,湊一份銀子放著,平時不動,專門預備災年時救濟族人。否則這三年兩載就來一次天災,大戶人家還能勉強支撐,小門小戶的哪里經得住?沒看見那些原本算是小康門第的人家,都慘得快要賣兒賣女了嗎?
張氏最是看不得這種事的,她如今年紀一年比一年大,吃齋念佛多了,心里也軟了許多,聽說外頭的窮人都要賣孩子了,心里就難過:“哪里就到這個地步了?琇姐兒,我們多施幾次粥吧,好歹讓那些受了災的人有口吃的,不至于餓死。”
趙琇聽到她這樣說,也不可能會拒絕,況且自己也有心想做點好事,便請了趙璟之妻沈氏過來,想要和她商議一下,能不能以趙氏族人的名義,在城中施粥。
沈氏先說了句:“這是大善之事。”但接著又問:“只是不知叔祖母打算施幾天?”
張氏道:“如今聽說縣中百姓受災者眾多,許多人連口吃的都沒有,都快要賣兒賣女了。我怎么忍心見到這樣的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自當多施幾日,能多救一個人也是好的。”
沈氏遲疑了一下,道:“侄孫媳婦也有心多做善事,只是縣中米糧不多,大雨把好幾處糧倉都浸了,如今米價又貴,便是將我們自個兒家里收到的糧食全都拿出來,也未必夠施幾天的。我們自己家里難道就不吃飯了?”
張氏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擔憂的也有道理,平時米價只有八錢一擔,前幾個月因天旱,米價都漲到一兩二錢銀子了,漲了足足五成,比前年更厲害些。若是有米,便是價錢貴些,也不過是多花點銀子罷了,偏偏今年田地欠收,糧倉又被雨水泡了,便是咱們自個兒家里,也未必有多少存糧…”她問盧媽:“要不…盡快到松江去買一批糧食回來?”
沒等盧媽回答,沈氏就先說:“松江也有大水,只怕比奉賢強不到哪里去,我娘家那邊前兒才有信來,說是地里全都是水,怎么都退不下去。相比之下,咱們縣里有陶縣令坐鎮,雨停之后,水排得還算快的了。我們這里都慘成這般模樣,更何況是周邊各縣?若是真要購糧,離得近的,至少也要到蘇州去,才能買到便宜點的糧食呢。”
張氏想了想,毅然說:“那就打發人去蘇州買!多買一些!多派幾個人去,叫族里挑幾個子弟跟著。”
沈氏猶豫了一會兒,也大力點頭:“好,侄孫媳婦這就回去跟我們大爺說。咱們自己也要買糧吃呢,索性多買些,也幫幫受災的人。咱們家不比別家,在奉賢可不是尋常大戶可比的,理當給全縣的士紳人家做個榜樣。積善之家,才能長久,這比任何爵位都要可靠。”
張氏知道她是望族之女,見識比其他妯娌強得多,心中大慰,便由得她施為,自己只管出錢。不過私底下,張氏也教導孫女:“這種時候,不能心疼銀錢,只要自家不會餓死,怎么也要多行些善事,還要叫人知道,讓別人也跟著一塊兒做好事。好名聲比空有錢財要有用得多了。同樣是經商的人家,常年做善事的,旁人說起就會說是個厚道人家,即便是世代書香,也樂意與他家來往;可平時一毛不拔,為富不仁的,便是家中有金山銀山,人家也不屑于理會他,他除了有錢,還有什么呢?”
趙琇心里本就有意行善,只是在花多少錢方面沒有太過具體的概念而已,聽了祖母的教導,便笑道:“祖母放心,我明白這個道理。就象我們家常常接濟族人,我們要趕小長房出族時,族人就愿意站在我們這一邊。而小長房總愛擺貴人架子,不愛搭理族人們,族人們就不愿意與他們親近。行善積德,做好人,行好事,這是日積月累的功夫,要真心幫人,人家才真心敬我們呢。”
張氏笑了:“理是這個理,你能明白最好,只是往后不要再說什么小長房了。”
趙琇明白了,趙玦一家既然已經被出族,就算不上是二房的小長房了。
粥棚很快就在幾大城門口設立起來,趙家派了族中子弟與仆人前去主持,又有陶縣令派來的差役維持秩序,趙氏族人的粥棚前,災民井然有序地領著自己的那一份粥。熬粥用的是一半新米,一半去年的陳米,熬得很稠,熱乎乎地一碗下去,人就能支撐上小半天。災民們捧著熱粥,一邊喝一邊流淚,聽說趙家郡公夫人已經派人去蘇州購糧,以備施粥所用了,都紛紛齊聲頌揚趙家的仁義。一時間,趙氏一族的美名傳遍奉賢全縣,還向周邊地區蔓延開去。
其他大戶見狀,也紛紛仿效,小氣些的,又或是存糧有限的,就只施個一兩天,也有施布、施藥的,家中佃農多的人家,還主動減免了今年的租子,有的還表示可以提供低息或免息的借貸,讓災民度過難關。災民們的日子漸漸好過了起來,等到大水退去,露出田地,太陽也重新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忍不住哭了。
雖然遭遇了一次水災,但水退得比預計的更快,田地里收成不保,卻又有縣中大戶出錢出力,施粥施米,窮苦百姓的日子并不算十分難過。如今已經是十月中旬,立冬已過,但天氣卻奇怪地十分溫暖,一點都不冷。受災的百姓得以喘一口氣,趁著這好天氣,趕緊將自己家的房屋修理好,以備寒冬。
這一日,趙琇正在家里,讀著格溫妮絲寫來的信,她在南匯也遇到了雨災,趙家當時忙亂,一時顧不到她那邊,她也曾手忙腳亂了一段日子,不過現在已經安頓下來,又看到受災的百姓生活很苦,有好些人家要賣兒女的,她看到不忍心,就把那些孩子買下來,送到附近的禮拜堂,由自己出糧食養活他們,然后每日帶人過去,教導他們簡單的英語,待人接物的禮儀(當然是西方的),讓他們在港口上找工作。現在南匯港里懂得洋文的小工還是很少的,這些孩子手腳勤快,又有一點語言優勢,有好幾個都找到了差使,可以養活家人。格溫妮絲半點報酬都不收,就放他們回父母身邊,好名聲很快就傳遍了南匯,官府也不敢輕易動她。
張氏聽了趙琇讀的信,就說:“她若能借此揚名,倒也能暫時震懾仇人,將來太子殿下到了上海,若聽說有洋人客商行善,說不定會下令召她晉見也未可知。”
趙琇心想這難道就是格溫妮絲想出來的法子?辦法倒是不差,只是不知管不管用。
張氏又道:“她一個外邦之人,又是寡婦,想做好事也沒什么,卻不該把人送去什么禮拜堂,又教導他們外邦禮儀,萬一有人挑刺,借那信教傳教之事說嘴,她要如何應對?也罷,咱們家與她有些交情,就助她一把吧,從家里的婆子中挑兩個識字的出來,去教那些孩子學點規矩,將來去碼頭上也好,到別人家為仆也罷,好歹知道個眉眼高低。若當中有好的女孩子,又愿意賣身的,挑兩個到家里來使喚也好。你身邊的碧蓮已經快到出嫁的年紀了,底下幾個小丫頭也漸大,再不預備些人手,過兩年就該青黃不接了。”
趙琇正要說話,卻聽得盧媽飛奔來報:“老夫人,不好了!”她驚訝地看著盧媽那少見的迅捷步伐,驚問:“出什么事了?”
盧媽深吸一口氣:“方才門上來報,大爺…不,是趙玦,趙玦來了!就在咱們家大門口外跪地求見老夫人呢。門房本來都沒聽見聲音,是聞見外頭有人哭泣,又好象在說什么話,方才開了氣窗去瞧,發現是那人來了,就跪在門口,當著外頭人來人往的在哭訴,說什么祖母憐愛,別因為他死去的父親做的事,就怨恨孫輩,還說若是祖母與堂弟實在想要家產,他愿意雙手奉上,只求您能放他進門,給祖宗們上香磕頭,亂七八糟的話說了一堆,擺明了是要給老夫人和瑋哥兒頭上潑臟水!他身邊已經圍了許多人,門房發覺得太晚,已經攔不住人了,只得報到二門上,請老夫人示下,該如何是好?”
“混帳!”張氏大怒起身,卻忽然感到眼前發黑,身體晃了一下。趙琇連忙抱住她:“祖母!”RS